二、湘江,滋润我少年岁月的母亲河
回到县城后,在临近南门港的城南角隅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租下一间简陋的老房子。依然是我和祖母俩人相依为命,母亲依然在长沙住院,父亲作为知识分子“臭老九”(六十年代初大学生)回家的日子少之又少。我像一个无人管教的野孩子,往往放学后,在祖母苍老的呼喊声中,我已经和一群小伙伴像被狂风吹跑的喧闹的麻雀站到南门港的长堤上了,拿着石头和瓦片比赛着看谁能打中过往的船只或人家的屋顶;或是惊奇地呆上半天看渔船上的鸬鹚怎样敏捷地钻入水中叼起一条条鲫鱼、鲤鱼而兴奋不已。
从我家巷口西行,曲折地穿过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蜿蜒幽深的巷子,走上十来分钟,然后蹬上几级麻石台阶,就到了县城临河的西门(俗称西门口)。湘江从南边迤逦而来傍城流过,挟湘云楚雾滋润着这座悠悠古城,又汤汤然奔流而去,直抵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县城西门码头一字排开停泊着几艘往来长沙、益阳、沅江等地的轮船和机帆船,沿河坑坑洼洼的堤岸上散落着一些高低错落破败不堪的用木板砖石搭砌成的鸽子笼似的简陋房舍(七十年代景象)。县城的对岸,是一带空旷疏落的长堤环绕着的南方水乡特有的垸子,垸里人家烟树、菜畦稻田和明镜似的湖泊水洼皆依偎隐没在弯曲的长堤那厚实的臂膊里,临河寂无人烟的荒滩绿洲上密密麻麻长满了挺拔的杨树和袅袅的垂柳,象一排排绿色的屏障在无尽的时间洪荒里日夜守望陪伴着长堤无言的寂寞和垸里人家稻香鱼跃的丰收甜梦;也象是精致地镶嵌在湘江边的一条翠绿的绸缎婀娜着身子随清澈的江水悠悠然飘向远方,飘向天际。
若当二、三月间,春风还薄薄的时候,缠绵的细雨象牛毛一样无端地飘洒下来,对岸河滩上绿遍了青青的芳草,垂柳纤细的枝条象少女柔柔的手臂在春风中舒展着、袅娜着,三五成群的黄色水牛悠闲地盘桓在绿杨影里。此时,驻足在县城这边远远望去,蒙蒙烟雨中,青的草、绿的树影、一脉长堤、一泓春水,宛然就是一幅水墨淋漓的氲氤着云气的淡雅素洁的水彩画在你眼前漫洇开来。若此时,烟柳平堤上远远地走过一位撑着红油纸伞的裙袂飘飘的婉约女子,如丝如缕的春雨给人影树影都密密地斜织上了一袭又薄又细的妙曼的轻绡。恍惚中,你会有一种错觉,好象正走向那迢遥多情的宋朝词章里,走进宋词的风里,走进宋词的雨里,走进宋词晓风殘月的杨柳岸边……
县城的夏天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季节,几番雷阵雨,河水仿佛一夜之间就涨到了家门口,涨到泛滥了岸边的树根,江水变宽变浑浊了,水势陡然湍急起来,有如万匹脱缰野马,在江面上咆哮着、挣扎着、翻腾着,昔时温柔的江水顿时变得桀骜不驯起来。
傍晚太阳打斜的时候,锚了趸船的码头常常有几个胆子大身手矫健的小伙子(俗称满伢子)赤膊跳进波涛滚滚的江中奋力泅向河的对岸,那份弄潮破浪的勇猛和胆量时常让我羡慕不已。趸船附近的河面上则有一群和我一般大的浑身晒得象黑泥鳅似的男孩子(俗称细伢子)光着身子扑腾着作“狗刨”状在水里游泳和嬉戏,夕阳下溅起的朵朵水花像耀眼的碎金格外晶莹夺目,河风中送来的放肆嬉闹声和喧哗笑语声也似乎格外响亮热闹。我从小体弱多病,祖母看管得较严,因此不曾有过这份乐趣,总是孤零零地站在岸边,或远远地坐在江畔石上直愣愣地瞪着河水出神,想象着这盛夏溽暑天赤膊露背无拘无束地浸泡在清凉的江水中会是怎样的一番惬意和爽快,心里不觉暗暗地滋生了几丝怅惘和落寞。
逢着晴天,若运气好,还可以在浩浩荡荡的江面上远远看到三五成群的脊背乌黑溜光的江豚在水面上载浮载沉,作嬉戏游玩状,常常惹得我和小伙伴忘形地惊喜欢呼,有时会兴奋地追着它跑上好几里的路。
每年夏天,当湘江涨水的时候,南门港和三井头老巷子一带地势低洼,巷子里常常积水盈街,深可没膝。大人们自然叫苦不迭,但是我们这些孩子们却象过节一般,一个个赤着脚丫或穿着橡胶雨鞋,兴高采烈地在污秽不堪的积水中踹来踹去,打水仗,逮水蜘蛛,或用几块木板当船划。对于孩子们来说,无论怎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无论怎样艰苦的清贫岁月,总是能在其中找到玩耍的乐趣,总是能快乐地消磨掉他们无忧无虑的时光。
当堤边杨柳的影子淡了、稀了的时候,秋天踩着薄雾和落叶悄悄来了,河水瘦了,流水声也喑哑了许多,清浅的湘江平静得一点细纹都没有,似乎可以照见碧云天中飞过头顶的大雁的羽毛。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雨季过去,西北风刮走了碧空的鳞云,终日里老是响晴的天气,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却消翳了它的余焰。如此温情的的天气,有谁不爱呢,巷子里的老头老太,还有墙根那只慵懒的蜷缩着身子的花猫,都舒着眼在屋檐底下安适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这样的天气,秋阳下的原野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最有吸引力的,到树林里掏鸟窝,在秋草丛逮蚱蜢、捉叫蛐蛐,到瓦窑湾一带的野地里偷偷刨花生、挖红薯,到干涸的东湖摸小鱼……除了上学和吃饭,我和小伙伴们白昼几乎要在郊野、在河边、在杨树林中玩得消耗尽身上最后的一丝精力,直到太阳收起它暮晚最后一缕余光。
秋日江边的黄昏,又是另一番光景,空气中、林子里、河岸边处处弥漫着一股萧瑟、干燥、清寂而又平和的气味,将落未落的夕阳又红又大,无力地泊在对岸的殘林里,从萧疏稀落的林子中斜斜地迸射出万缕金光,远远近近地笼罩着城西角隅的一痕秋水、一带苍烟、几椽重檐叠瓦的临水人家。
往往暮色苍茫时,我喜欢一个人在江水退尽的软软沙滩上徜徉闲步,或独个儿走上南门港叠了长长石级的河畔埠头去坐看江天,在夕阳暗淡的光影里,在江涛寂寞的絮语中,听江渚边浣衣年轻媳妇脸红心跳的轻薄浅笑;看落照里波光艳浥的江面上白帆掩映的渔舟唱晚和远浦归帆(湘阴八景之一);或遥望着江上来往的船只在仿若金焰燃尽的落日余晖中渐渐模糊地消逝在天际。这时,我的心里会无端地茁生起一缕轻愁和遥思: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我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才能象他们一样到像天边的远方去呢?直到夕阳的余晖散尽暮霭初升,才在微凉的晚风中踏着自己的影子落寞而归!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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