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祖 母
——往事琐忆之一
屈指算来,祖母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
这几天来,晚上睡觉,每每不经意就会想起祖母,想起穿着一身侧襟青蓝色大褂、脸上堆满慈祥微笑的祖母的身影,想起那些和祖母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的如烟往事。有时午夜梦回,每念及此,常辗转反侧,再怎么也难以安然睡去。
在我的记忆中,祖母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她那双巴掌般大小、苍白纤细、走起路来似乎颤颤悠悠的小足。那双打上旧时代烙印、缠裹得扭曲畸形的“三寸金莲”似的小脚,在祖母的眼中,却是比任何东西都要宝贝爱惜似的。记得小时候,每到傍晚掌灯时分,祖母总是要烧上一盆滚烫的热水,加入明矾,将那双小脚浸泡上好一阵。待泡松泡软,然后,拿出剪刀,捻亮灯芯,埋头仔仔细细地修剪一番,再薄薄涂抹上一层香油膏。那份耐烦细致劲儿,常常让旁边的我看得出神,这几乎是祖母每晚必做的功课。我曾不无好奇地问祖母缠足痛吗,祖母淡淡地说,痛不痛已经忘记了,但这双当年堪称标致纤细的小脚却是常常博得邻闾间姑娘媳妇、妯娌姑嫂的啧啧赞叹和艳羡。隔着如豆的煤油灯幽幽的光晕,我分明看见祖母被岁月磨蚀了光泽的眼神中闪过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有时,我会认真打量着这双纤丽苍白、楚楚可怜却又美得令人颤栗心碎的小足,猜想着这双小足背后曾有过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悲喜,曾怎样寄托着做姑娘时的祖母那绮丽而多彩的梦想!想象着少女时代的祖母穿上红色绣花鞋,在春天开满桃花的庭院或者秋天稻秸金黄的原野莲步轻挪时会是怎样一番风姿摇曳,妩媚婀娜!当红颜褪尽,风华不再,这双纤细柔弱的双足又是怎样艰难支撑着祖母走过那么漫长的岁月和坎坷的人生!
祖母一生,事实上,颇多坎坷曲折。三岁死娘,后娘一个挨一个接连生下六个弟妹,因此祖母很小就要帮后娘照料弟妹和操持家务,穿针引线做“女红”,浆衣煮饭理家事,十多岁就成了家里一个管用的女劳力。由于祖母懂事勤快,任劳任怨,后娘待她还算疼爱。待长大成人,嫁入婆家后,又逢抗战,日寇南犯湘阴县城(祖母常称之”走日本鬼子”),为躲避战祸,不得不变卖辛苦置下的家业,仅带一些细软,和祖父携儿挈女由县城逃难到隔河渡水的娘家乡下(湾河乡),一家人在偏僻乡村落下脚来。从开小南货铺子白手起家,日子渐渐安稳宽裕,但不幸中年后祖父染上赌博,家境又渐趋衰落,为使祖父迷途知返,戒除赌瘾,祖母曾以死抗争,幸亏得乡邻及时救下。由此不难窥见,在祖母看似一轮明月般温婉恬淡、从无艾怨忿争的外表下,是有着如何蹇涩的命运和刚烈的性格。
祖母虽性情刚烈,却为人忠厚,待人诚恳,心眼好,古道热肠。其嘉言懿行常为四村八乡、左邻右舍所称道,“贤淑”是我听到最多的对祖母的评价。祖母曾跟我说过,那时老屋里的那间小小的南货店,总是人来客往,很是热闹。无论是买东西的还是行路竭脚的,祖母总是端茶递水,笑脸相迎;不管是白发老翁或是垂苕稚子,生意上始终童叟无欺,诚信待人。“生意有路人无路”,“买卖不成情意在”,是祖母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虽是些朴素的语言,却蕴含着深刻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曾听祖母说,“五风”时期,水旱灾害频繁,粮食连年歉收,经常有人家吃不上饭。有时在那条横贯老屋门前的大路上会看到饥肠辘辘的灾民晕倒路旁,祖母总是竭尽所能的给予接济和帮助。乡下做生意,难免有赊帐,有些人家因生活困顿窘迫,无力还帐,菩萨心肠的祖母从不曾追究讨债。做个人情千日在,就当是扶危济困、积德行善做好事。
由于从小持家,养成了祖母精明能干的个性,加上祖母天资聪慧,记忆力过人,虽然没有进过学堂门,做生意买卖时,算帐记数却从未错过。但是对于小时没进学堂读书,不会识字,好强的祖母还是常常引以为憾事,晚年更是经常念叨。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祖母经常跟我们唠叨的话题。在祖母眼中似乎没有比读书和做一个写算俱全的文化人更令人羡慕的了。每每看到我们在读书写字,祖母总是叹息说,如果小时候,父母能送她上学堂,现在不也可以看书念字,不当“睁眼瞎”了,兴许生活不会是如今的样子哩。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和开明的思想,祖母对子女的教育非常重视,祖母生育了两女一男,我的父亲是祖母的独生儿子,在父亲十多岁时,祖母就把他送到远在长沙工作、条件较好的叔父家里,使父亲从小能够接受到良好的学习教育,从初中一直到考上大学。这是祖母区别于大多数乡下妇女的远见卓识,也是常常令祖母宽慰和引以自豪的事。
祖母思想开明,但又摆脱不了乡下人迷信的观念,凡事讲究吉利,做生意买卖讲究和气生财,为人处事信奉因果报应。我是祖母一手拉扯大的,由于父母不在身边,祖父过早去世,因此我的孩提时代有很长一段时光是和祖母一起生活。无论是在僻静的乡下,还是在回到陌生的县城,活跃在我记忆中的始终是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那时, 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且寂寞,但祖母对我极为疼爱,我从小顽劣,不爱读书,时常闯祸惹事,祖母却从不曾打骂过我,总是迁就呵护,这也许因为我是家族中三代单传唯一一个男孩的缘故吧。小时候的我,身体孱弱,每次生病,祖母会认为冲犯了神灵或是受到惊吓,总是虔诚地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一俟黄昏,年迈的祖母就急切地拿过一只饭碗,扭动着那双小脚,蹒跚走到我曾玩耍过的荒郊野地,边走边口中念念有词,不时喃喃地呼唤着我的乳名,为生病受惊的我喊魂消灾。夕阳的余晖把祖母矮小单薄的影子拉得好长,黄昏里吹来的凉风撩乱着祖母的额发和衣襟。在苍茫的落照和无边的旷野里,祖母苍老的呼唤是那么遥远,那么微弱;却又是那么虔诚,那么神圣,仿佛在天地间悠悠回荡。这暮色里苍凉的声音,曾带给年幼的我莫名的震憾和悸动,唤起我对天地对神灵对命运无端的恐惧与敬畏。
祖母身子骨一向硬朗,从不曾住过院,也很少吃药,直到迟暮的晚年仍身板挺直,眼不花,耳不聋,一头青丝乌黑如墨染。这得益于祖母一生勤劳不缀,胸襟乐观开朗。祖母在七十多岁仍能帮我母亲操持家务,缝补浆洗,做针线活,一辈子不曾闲过歇过。祖母常对我们说,人是歇懒的,歇得越久人越懒。小时候,我们穿的布鞋和鞋垫都是祖母一针一线缝制的,那精致的做工,绵密的针脚和厚实的衬里,穿在脚上又软款又踏实。曾一路陪伴着我走过童年,走过少年。
记得儿时居住乡下,夏天的午后,我在宽敞的堂屋大门口读书写字,祖母坐在旁边低头纳着鞋底,南风悠悠在堂屋里来回的吹着,空气中弥漫着朴素的荷花清香,幽远而湿润。祖母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谈着闲话,在断续的间歇的谈话中,偶然抬起头,会听得到老屋后面竹篁里的簌簌竹叶声,望得到静悄悄晒在屋场上满地寂寞如梦的阳光。
想起祖母,总忘不了祖母烧的一手好菜,虽然没有大鱼大肉,没有美味佳肴,即便是清菜淡饭,祖母也会变着法子烹饪出不同的口味,让我们在清贫岁月里也能够品尝出生活的滋润和美好。如今,多少岁月往事随风而逝,多少山珍海味忘了滋味,但儿时祖母做的饭粑粑那缕缕清香却始终萦回脑际,挥之不去。有苦方有甜,这是祖母常说的一句话,也是祖母一生留给我们的启迪!
有苦方有甜这便是生活的真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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