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龙年有子

denny · 发表于 2006-5-15 17:14:00

白开水 　　于成栋从农行大楼一出来，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站着的刘咪。 　　刘咪背对着西斜的阳光，鼓胀的腰身和四肢在绉纱孕妇裙里影影绰 绰轮廓必现。于成栋注意到刘咪身上的裙子他从来没见过。此刻之前的 刘咪一直穿着一条咖啡色的条绒背带裤，那裤子把他们的儿子兜得象只 超级篮球。于成栋每次这么说，刘咪就逼细了嗓子嗔道：“你就咬定是 儿子啦？我偏生女儿，偏生女儿。”于成栋便把耳朵贴到刘咪的肚子上， 笑嘻嘻地说：“儿子说了，要你给早点物色个媳妇儿。”其实于成栋什 么也没听到，书上说六个半月的胎儿已经基本具有和成人大脑一样的勾 回与皮质结构，所以于成栋坚信儿子能分辨出自己的声音，至于那个懒 洋洋的B超大夫对他儿子性别的不置可否，于成栋每次都非常执着地以默 认论处。 　　于成栋接过刘咪手里印着“世祥购物”的纸袋子，没刻意遮掩自己 的诧异：“你怎么来了？”刘咪鼻尖上包着一层细小的汗珠，她的五官 因为妊娠而横向扩展，尤其是鼻头，胀大了一圈，显得憨里憨气的。她 说：“人家想和你出去吃顿饭嘛。”于成栋小心翼翼地把有关刘咪的所 有纪念日过滤了一遍，确认无一遗漏时他说：“那妈怎么办？”刘咪立 刻委屈了：“你儿子因为你的抠门，6月20号这天少长半斤肉，”于成栋 立刻投降：“好好好，你说去哪里吧。”得胜的刘咪高挑着眉毛把胳膊 插到于成栋臂弯里：“还去老地方好啦。”于成栋和刘咪挑了“老吴家 常菜”靠窗的位子落座。不等刘咪指示，于成栋就叫了酱猪手和叉烧鱼 。刘咪只有在这两个菜面前才能显示出惊人的胃动力，其余时候，她一 概娇娇滴滴地宣称自己没胃口。等刘咪的注意力完全被食物吸引住时， 于成栋飞快地问：“老婆，你这新衣裳多少钱啊？”当“三百八十八” 这个数字从刘咪油光光的小嘴里轻轻巧巧吐出时，于成栋暗自叹了口气。 　　他没说出“你已经有三条孕妇裙了干吗还买”也没说出“就穿几天 干吗要讲究式样品牌买个便宜点的凑合凑合就行了嘛”，因为他知道如 果他说了，刘咪就会有一百句话等着他，先是说他消费观念陈旧继而说 他不懂得女人的心思然后强调自己的独立性末了以一句“小男人”中场 休息。刘咪比于成栋小三岁，是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刘咪的父亲原来 是这个城市的公安局局长，半年前干部交流到了外市。刘咪之所以在于 成栋没钱没势没房子的前提下义无反顾跟了他，完全仰仗于成栋的外形 生得出类拔萃。于成栋只是农行大楼储蓄部的一名普通行员，他的父亲 长年在外跑供销，母亲已经病退多年，要不是于成栋长着一张酷似香港 艺员刘锡明的脸，刘咪哪里会对他一见钟情死心踏地呢？ 　　在于成栋眼里，刘咪应该属于那种任性可爱稍稍有点喜怒无常的现 代女孩。她的所有心思都挂在脸上，于成栋常常对几个哥们儿感叹： “找对象千万不能找同龄的姑娘，不好骗。”他在个把月里便把刘咪哄 得意乱情迷，他们谈恋爱的所有进程都是由刘咪主动推进的。下雪了， 刘咪说：“我的手真凉啊，你的呢？”就自自然然牵了于成栋的手。三 天以后，刘咪抱着于成栋的胳膊说：“我想尝尝你的呼吸。”于成栋和 刘咪之间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拥吻和爱抚。这之后没过一周，刘咪就把 自己彻底交给于成栋，以至于终于纸里包不住火，只能在元旦的大冷天 里，奉儿女之命，匆匆忙忙完婚。 　　于成栋这会儿食不下咽。他没告诉刘咪行里今天开始大幅度减员了 。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小女人，这样的事只会让她上火担忧，她给不了他 任何宽心的主意。所以他宁愿对着她的新裙子忧心忡忡：老婆，我要是 没了工作，你还能优哉游哉地下馆子逛街吗？儿子难道要靠你一个人的 工资养活么！”于成栋今天一天都在想以后的出路，他在行里没根没梢， 每个月的揽储任务都很难完成。从前或许还有当公安局长的老丈人壮壮 胆气，现在远水解不了近渴，于成栋每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前途灰暗， 好象落聘待岗的事已经铁定落到他头上似的。 　　刘咪今天话也不多。她闷头吃饭，于成栋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而于成栋自己因为有心事的缘故，也没怎么搭言，这顿饭吃得相当 沉闷。 　　结了帐回家。上楼的时候，他们俩和常与于成栋母亲来往的几个人 撞了个对脸。于成栋和刘咪故意埋头走路，等那些人的脚步声出了楼洞， 刘咪才皱眉道：“你妈又和这些鬼仙仙的人来往，真受不了。”于成栋 没出声，心里的烦躁却厚了一层。他们俩结婚后一直和于母住在一处， 于母因为常年病病歪歪，就信了烧香拜神那一套。久而久之竟自称通灵， 常和些志同道合的人交流些虚妄的感受。于成栋劝了几次，见母亲无动 于衷有就懒得再说，但是家里每天有牛头马面的人川流不息进进出出， 也着实让人讨厌。 　　果然，一进家门，屋里烟味香火味呛得人眼睛火辣辣的。于母干瘦 的脸从烟雾的氤氲里探出来：“咪咪，我今天给你摆了一卦，下下签！” 刘咪没理婆婆，径自走回自己卧室，谁料于母跟了过来说：“你工作近 来有坎，身子也不太平。”不等刘咪发作，于成栋已经嚷嚷开了：“妈 你闲的啊，跟你说多少次了，少和那帮人来往。”于母目光精亮：“信 不信随缘啊。我看卦象上说，咪咪母子争一条路呢。还是去检查检查， 我也好放心。”刘咪忍无可忍：“哪有咒自己孙子的？我…我…”说着 眼圈就红了。于母不尴不尬退回自己房间，于成栋关上门，搂着刘咪说 ：“妈走火入魔了，你别理，你这样我多心疼。”刘咪抽噎地说：“她 巴不得我有事啊她……什么人呐….”于成栋哄了好半天，见刘咪的泪珠 还是飞流直下，只得严肃地说：“那你哭吧，哭坏了宝宝我可不管。” 刘咪哭声立止，但余怒未消：‘正好明天例行检查，我还不信了，上周 明明好好的。”于成栋叹了口气：‘谁还当真了？孩子气！”他给刘咪 打开音响，边放胎教的带子边说：“明天该去检查了吗？那早点睡，我 们早点去人还能少些。”于成栋在客厅里举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调换着 各个频道。实际上他什么都没看进去。于母出来上了一趟厕所，她小声 叨咕道：“都想要龙子，龙子可不易得呦。”于成栋根本没听见母亲说 什么，他反反复复想的，都是今天中午同事范丽霞对他说的几句话。范 丽霞是农行市行主管纪检监察的范行长的掌珠。比于成栋要大个两三岁 。范丽霞数月前离了婚，她本来在信贷部，最近却常常借故往储蓄部跑 。于成栋是何等聪明个人，如何能不明白范丽霞有意无意飘来的眼风。 但是他心底还是有一丝丝抗拒，他觉得敢明里暗里勾引有妇之夫的女人 有些脏。但他还是低估了范丽霞的勇气。就在今天中午，于成栋从餐厅 往营业厅走时，范丽霞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背后：“于成栋，我能帮你 。”于成栋猝不及防地冒了句傻话：“你怎么帮？”范丽霞笑了。于成 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本来可以说：“我有什么值得你帮？”这样或 许会更好地保护自己吧？范丽霞眼神无所顾忌，她用目光直刺于成栋： 　　“我这么有把握你心虚什么？”于成栋心想，既然已经把害怕被裁 回家的思想负担暴露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可是我们……我是 说我和你根本就还不熟悉。”范丽霞神情笃定：“早晚会熟的。”说完 径自快步离去。于成栋夜深人静想起这件事，还是有点反胃，虽然他什 么也没出卖，可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被范丽霞给掠夺走了。他看了看表， 决定抛开一切睡觉去，可是到他脱了衣服躺下，脑海里还是阴云密布。 　　于成栋尽力舒展四肢，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遍布窝窝囊囊 的皱褶。他把数声叹息都咽回肚子里，不想让未来的儿子听见自己在唉 声叹气。 　　刘咪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声都非常细弱。于成栋知道刘咪醒着， 疲乏使他没去逾越两条毛巾被在他和刘咪之间造就的壁垒。于成栋常常 觉得儿子隔着刘咪的腹壁在偷窥他们夫妻间的秘密，说给刘咪听，刘咪 就把头埋在他胸口，吃吃地笑道：“那好，这可是最后一次啊。”但他 们还是忍不住将儿子不宜隔三差五地进行下去，只不过分外小心地浅尝 则止。于成栋每每想到刘咪的热烈，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出去偷猎。他 用鼻孔把对范丽霞的不屑嗤地喷了出去，就在这时，刘咪一翻身搂住了 于成栋的脖子。 　　于成栋轻轻摸着刘咪硬实的肚子，说：“儿子不让了，嗯？好在只 有三个多月了。”刘咪小声说：“我就是想抱着你，睡不着。”于成栋 说：“还在生妈气？”刘咪在黑暗中表情模糊地说：“不是，我知道你 不高兴我乱花钱了，可是我今天心情不好，你也知道我买买东西就忘了 不高兴了。”于成栋摸摸刘咪的脸蛋，温声说：“你喜欢买就买吧，哎？ 　　你今天怎么不高兴了？”刘咪没再说话，于成栋也没追问。他们在 各自的胡思乱想中，分别陷入了睡眠。 　　早上，于成栋把于母熬好的红枣小米粥端给刘咪时，忽然记起自己 梦到了女人。他看着刘咪有些浮肿的眼皮时，确切地想起，那个梦发生 在凌晨，那女人竟然是范丽霞。 　　于成栋和刘咪到了妇儿院时，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孕妇在走廊里侯诊 了。于成栋发现刘咪到了这里就变得很健谈，她热心地和另外几个准妈 妈交流着怀孕的体会，而刘咪平时给人的印象，多多少少有些傲慢。 　　该刘咪了，于成栋看看表，开始在走廊里踱方步。他今天脑子里依 旧浑浆浆的，他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把谋生问题同范丽霞分开来看。而 从早上的梦来分析，自己有可能在潜意识里，希望用霸占她的肉体来抵 消她给自己造成的心理劣势吧？ 　　于成栋正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听到护士喊他。刘咪一见到于成栋 走进来，眼泪刷地一下就流出来了。于成栋心里咯噔一声，一边轻拍着 刘咪的后背以示安慰，一边用眼神惶急地盯着大夫。他很怕听到大夫吐 出不祥的宣判，以至于一连串的疑问都齐齐堵在喉管里出不来一个字。 　　可是大夫沉静的声音还是无情地响起来：“胎儿脑积水，尽快引产 吧。”刘咪压抑的哭声象稠密的小雨把于成栋浑身淋得冰凉。于成栋声 音干涩：“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大夫的声音有如铮铮作响的铁械， 把于成栋的希望捣得七零八落：“那就等胎死腹中，这期间孕妇发生什 么事你负得了责？”于成栋挣扎着说：“有没有危险？”大夫说：“这 我不能夸口，但我会尽力的。”于成栋紧紧握着刘咪的手，感到一种全 世界就剩了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悲壮感。他无力地对大夫说：“那我 们回家准备准备，明天来办住院吧。”一路上刘咪的泪都在汹涌不止， 于成栋的心缩成一小团，他只能牢牢地捉住刘咪的手，却说不出一个字 。说什么？天上只掉一个雨点让他于成栋赶上了，他这才想起忘了问大 夫儿子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在哪了。这时刘咪说：“真让你妈说中了，要 是真的我和宝宝争路，要我死好了。”于成栋的心抖索着疼了一下： “别胡说了，什么死不死的，快别胡说。”刘咪就真不言语了。 　　回到家，于成栋把检查结果说给于母听，于母的眼泪顺着干瘪的瘦 脸缓缓爬了下来：“也是命。”她吸了一下鼻子，囔囔地说：“我给这 孩子宿名，怎么也宿不相应，这就对了，他不是阳间的人。”于成栋将 信将疑，一边的刘咪却完全信了：“妈，你给破了不行吗。”于母叹了 口气：“当初你们结婚那天，你马姨就说属虎的不能进洞房。可成栋就 属虎，成栋那些同学哪个不是属虎的？不也都在里面闹哄？”于成栋和 刘咪听得心惊，敢情这不幸由来已久，他们被于母言说的玄异蛊惑着， 明知那是迷信，却宁愿在莫须有的因果里获得暂时的解脱。 　　时间在混乱中一晃而过。于成栋懵懵懂懂地就站在手术室门外了。 　　他和闻讯赶来的岳父岳母一同靠在长椅上发呆，对面还有一家人， 喜悦焦灼地等待着门里进行剖腹产的产妇。于成栋心情复杂，他发现自 己非常嫉妒对面那个兴奋的小老爷们，自己差哪儿啊？怎么就见不到活 生生的儿子？！他的心大部分时间都悬在刘咪身上，他知道这么大月份 的引产比生产还要痛苦，可他听不见刘咪的声音，哪怕她叫两声说明自 己的存在也好啊。于成栋只能想象着刘咪用原本单薄的身子独自承担着 疼痛，每一分想象都加深了他锥心的痛楚，他在这一刻，才知道刘咪在 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如果他突然失去刘咪……于成栋的眼泪突然上涌， 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儿子出来了。于成栋扒开护士手里小小的布包，那是一个浑身血污 的成型男婴，于成栋眼泪喷薄而出，儿子，爸爸终于见到你了，我是陪 你说了六个半月悄悄话的爸爸啊，你看看我啊。于成栋把脸埋在掌心里 哽咽了。 　　那天晚上，于成栋和刘咪在妇儿院的病房里相拥无眠。他们都竭力 说些轻松的话，好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失去儿子的伤痛。于成栋 说：“老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东山再起。”刘咪轻里轻 气地说：“这下可解除负担了，你不知道啊，过些日子，我们要精简整 编了，翟平每天恨不能长出五十斤肉挤掉我。”于成栋知道翟平是刘咪 单位里的打字员，刘咪的文书位子虽然没什么可好，在一个萝卜一个坑 的岗位竞争面前，倒让两个小女人陡增你死我活的斗志。 　　于成栋心疼地说：“前天不高兴就是和她怄气吧？”刘咪说：“她 四处说呀，我生孩子就为了给她腾地方。不过……我其实是怕你上火， 儿子哪能靠你一个人养活啊。我不能失去工作。”于成栋眼睛一热，没 搞明白自己为什么这等脆弱，眼泪已经淌了下来，刘咪看到于成栋的眼 泪，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好，没有给你生儿子的福 分。”于成栋热泪滚滚而下：“别哭，受病啊。别哭。”他紧紧抱着刘 咪，心里发狠说，老婆，我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去摆摊卖水果，怎么 样也不能让你受苦。 　　他们就这样脸贴着脸，紧紧相拥，就连脸上纵横的眼泪，都分不清 谁是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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