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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影子

[四大名著]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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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20 19: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 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 "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 "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 那天早又掌灯时分, 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时,便披衣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 . 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 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 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 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 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 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 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 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 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 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 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 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 ,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一语未了, 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 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 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 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 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 见我进来就跑了? "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 :"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 "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 "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 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 " 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 你又劝我. 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 还等我说呢!"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 仍回自己房中. 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 "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 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 "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 " 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 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
  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 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 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 >>.正看至<<外篇.て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ノ玉毁珠,小盗不起,
  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
  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
  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
  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
  矩,っ工ぽ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
  玉之灵窍, 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 掷笔就寝. 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 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 今忽见宝玉如此, 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 "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 就往那里去. 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 , 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 一跌两段, 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 "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 却将丑语怪他人!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 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 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 病虽险, 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 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 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 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 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 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 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 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 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 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 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 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 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 . 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 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 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 "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 , 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风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 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 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 这是什么? "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 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 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 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 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 平儿道: "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 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 说的贾琏脸都黄了. 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 "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 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 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 贾琏见他娇俏动情, 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 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 怎么跑出一个来, 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象屋里有老虎吃他呢. "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 "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 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 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 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凤姐道:" 都是你惯的他, 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

 楼主| 发表于 2007-5-20 19: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 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 "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 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 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 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 : "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们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 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 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 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 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 , 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ц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 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 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まま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 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 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 , 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 这会子犯不上み着人借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 >.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 贾母道: "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 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 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至上酒席时, 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 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 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つ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
  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
  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 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 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 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 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 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 ,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 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 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 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 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 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 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 , 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 "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 "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 你还要笑? 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   黛玉又道: "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 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 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见说, 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づ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 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 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 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 他还不还, 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 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 "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 >,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 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 , 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
  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
  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 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 "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 `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 ,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 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 . 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 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 莫使有尘埃. '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 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 , 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 "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 只说难猜, 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 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 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 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 "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 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 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 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 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 :"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 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 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 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 , 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说毕, 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 . "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 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 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 "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 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耍,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 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 宝钗便道:"还象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 "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 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 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 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07-5-20 19:3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蓉,萍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一日,汤蜡钉朱, 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 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 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 便坐轿子来求凤姐. 凤姐因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 "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 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 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 " 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 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风姐听了,把头一梗, 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 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 到了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贾琏便依了凤姐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予他去管办.横竖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如此依了. 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儿, 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风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 叫他们吃茶罢.于是命小厮拿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 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贾元春, 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 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 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贾政, 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 安设帘幔床帐. 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的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 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 : "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 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 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 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 "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和惜春,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 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 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 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 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 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 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 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 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 王夫人也忙道: "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 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他:"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 , 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两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曰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 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 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 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 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 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 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やむ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 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 .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 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 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 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 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 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 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 宝玉一回头, 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 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 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 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 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 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 "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 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め枪头.'"宝玉听了,笑道: " 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面收书, 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 ,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 ,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 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 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 . 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 >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 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

 楼主| 发表于 2007-5-20 19: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 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 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 走罢, 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 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 "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 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 , 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 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 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 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 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 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 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 "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 ."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 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 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 " 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 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 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 . 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 "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 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 ,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 "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 那里有什么话, 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 .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 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 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 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 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 . 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 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 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 . 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 骑着大叫驴, 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 "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 ,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 "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 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 "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 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 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 "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 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 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 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 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 "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 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 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 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 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 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 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 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 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 "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 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 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 只问他母亲好, "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 "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 ,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 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象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 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 . 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 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 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 "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 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 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 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 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 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 车" 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 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 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 .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 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 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 :"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 "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 那都是不中用的. 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 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 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 "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 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 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 .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 ,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 ."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 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 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 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 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 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 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 ,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
  宝玉见没丫头们, 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 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 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 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 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 倒是一头黑きき的头发,挽着个シ,容长脸面,细巧身材, 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 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 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 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 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 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 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 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 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 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 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ぜ呢, 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 ,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 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 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 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 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 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 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 ?"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07-5-20 19: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 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 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 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他去打扫房子地面, 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打扫房屋.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 ,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 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 , 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 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 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 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 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ぜ,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 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
  展眼过了一日,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 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 宝玉一齐都去了, 至晚方回.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 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 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 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 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 只听宝玉" 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 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 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 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 "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便说是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 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 要瞧瞧. 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 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 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 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 不与别人相干, 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 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 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 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 "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 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 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的. "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象我们庙里, 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 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 ,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 "贾母说:"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 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 .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舍."
  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 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他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 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 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 :"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 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 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 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伏这个主儿. "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 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 便探他口气说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 ----也难怪别人. 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 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 "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 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 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 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 "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 " 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 "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个手模, 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 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 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 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 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 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 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论理可倒罢了, 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好些."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宝玉道:"你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 "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 "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 ,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 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 "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 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 ,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 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 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 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 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 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 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 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 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 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 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 . 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 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 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 , 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 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 "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 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 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 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 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 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 : "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 "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 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 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 贾政虽不自在, 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 命人请了进来. 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か更有满头疮.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 "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 : "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 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 "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 "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话, 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 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 不许别个人进来.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 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 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 "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07-5-20 19: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 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 ,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 ."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 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 "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 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 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 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 :"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 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 ? 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 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 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 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 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 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 由不得眼睛红了, 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 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 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 ! "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 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 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 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 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 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 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 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 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 ?"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 "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 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 "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 说着一径跑了. 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 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М 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 又进一道碧纱厨, 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 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 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 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 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 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 "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 ,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 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 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 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 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 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 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 . 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 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 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 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 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 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采的, 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 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 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 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 :"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 "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 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 只见匾上写着" 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 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 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 "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 "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 " 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 "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 "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 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 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道:"爷别怪我." 忙跪下了. 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了,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 又求" 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 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 " 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у的,还跪着作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 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 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 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 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 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 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 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 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 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 心下猜疑道: "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 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 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 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 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 "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 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 "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 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 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 "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 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 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 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 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 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 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 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 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 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 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 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 正在院内抱怨说: "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 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 便使性子说道: "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 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一面想, 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 "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 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07-5-20 19: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 连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 正还要来打听信息, 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方知道.待要回去,里面已知, 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 凤姐儿早指一事回避了.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的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贾母见无人, 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哪憷弦远之"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 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 那孩子还心细些, 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来了,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 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 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 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 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 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 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 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了."
  说毕, 命人来:"请了姨太太你姑娘们来说个话儿,才高兴,怎么又都散了!"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众人忙赶的又来.只有薛姨妈向丫鬟道:"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了. "那丫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妈道:" 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说着,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贾母忙让坐 ,又笑道:"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姐儿混了我们去."薛姨妈笑道: "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 王夫人笑道: "可不只四个."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凤姐儿叹了一声 , 向探春道:"你们识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倒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儿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儿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一时鸳鸯来了, 便坐在贾母下手,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铺下红毡,洗牌告幺,五人起牌. 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 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 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儿听了, 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儿道: "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埋伏!"贾母笑道:"可是呢,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 "薛姨妈笑道:"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凤姐儿正数着钱, 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 ,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二奶奶不给钱. "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笑道:"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 "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器,不过是顽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小木匣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 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说未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 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 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
  平儿依言放下钱, 也笑了一噩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那里呢? 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日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 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了些."贾琏道:" 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的.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平儿笑道:"依我说,你竟不去罢.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 "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与我又无干.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说着就走.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儿眼尖, 先瞧见了,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伶俐.贾母便问:"外头是谁? 倒象个小子一伸头. "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让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 "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顽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顽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 "贾母也笑道:"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 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
  贾琏一声儿不敢说, 忙退了出来.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说着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 "正说着,只见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着,送他母亲出来过那边去.
  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 , 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不在话下.
  这里斗了半日牌,吃晚饭才罢.此一二日间无话.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 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 很远的也没来,贾赦也没来.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 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竟觉无可不可.且技终涞纫材剿拿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此说彼.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 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 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故他今日请来坐陪. 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他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 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 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 "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 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 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道:"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 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 他说不但不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 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 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 , 你只心里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 家里是没的积聚,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 没个一定的去处."湘莲道:"这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 :"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着 , 晚上同散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 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 "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道:"你们进去,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听了 , 火星乱迸,恨不得靡蝗蛩垃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 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 "湘莲道:"走走就来."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计,便拉他到避人之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这话,喜的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 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 我先走, 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替另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 从没出门. 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伏侍的人都是现成的."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 薛蟠忙笑道: "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 : "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于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 "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时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 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 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湘莲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随后赶来. 薛蟠往前看时, 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 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便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的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人去的,便应了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语未了,只听"Г"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 便倒下来, 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 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 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 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 "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 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 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哟"了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 好爷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那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说着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 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脏东西,你快吃尽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道:"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 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心内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身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 .众人都道:"可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猪一般.贾蓉心内已猜着九分了, 忙下马令人搀了出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 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不进去, 那里爬的上马去?贾蓉只得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薛蟠坐了, 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并说方才形景.贾珍也知为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 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问其原故,忙赶来瞧薛蟠时, 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匮船 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 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 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 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倒罢了."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 ,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要知端的____

 楼主| 发表于 2007-5-20 19: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且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 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 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帐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 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内照管, 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挨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 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 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 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蟠主意已定 , 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 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 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 就是东西贵贱行情, 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
  薛姨妈听他寥绱怂惮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 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 他若是真改了, 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 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拭一拭. 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 又没了倚仗的人, 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 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 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商议已定,一宿无话.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 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 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 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 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 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宝钗道:"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 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听了,笑道:" 正是我忘了, 原该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同你哥哥说,文杏又小,道三不着两,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 , 花了钱小事,没的淘气.倒是慢慢的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邓惮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顽, 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 "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
  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 "我今儿带了他来作伴儿,正要去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是那里话? 我竟没话答言了."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个主人,庙里也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便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去了."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笑道: "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 便拉宝钗忙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宝钗道:" 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也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 " 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 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 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 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 拿出这扇子略瞧了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 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 ,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 ,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 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 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 ,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 "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 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 正是这个道理,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 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 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 ,然后再把陶渊明,应Д,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 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 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 "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 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 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 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 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 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 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 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 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 "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 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 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 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 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 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 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 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 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笑道:"你能够象他这苦心就好了, 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 "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宝钗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 ' 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 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 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 , 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
  说着, 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 画缯立在壁间, 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快学罢."说着,顽笑了一回.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 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 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 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 ,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07-5-20 19: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 缘何不使永团圆!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 , 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 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 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 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 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____大名李纹,次名李绮____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于是大家见礼叙过, 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 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 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 ,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 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 だだ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袭人笑道:"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 ,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 : "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几天,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 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刚好了, 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 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 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在园子里住下,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 ,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 ,空喜欢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来."
  说着,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 "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 这一上京, 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 凤姐儿冷眼ゅ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 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当下安插既定, 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 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 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 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 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 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 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 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正说着, 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 "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 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 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他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 ,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 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 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我们这琴儿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了."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 "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 "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 .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口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 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 今见湘云如此说了, 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 心中闷闷不乐.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 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 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这句最妙. `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 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骀⒚矛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 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 "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 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 ,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 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Е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 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黛玉先笑道: "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Ё小袖掩衿银鼠短袄, 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Ж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 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 晴了又无趣."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 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 况且咱们小顽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 " 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 "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 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 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 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プ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 ,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 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 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宝玉便立住, 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扳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
  宝玉来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却笑道: "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 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 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 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 "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才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 "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 "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 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 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 "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笑道: "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チ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 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 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 " 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 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 平儿说: "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 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 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 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З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 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 离年又近了, 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 预备正月里顽."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 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 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 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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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话说薛宝钗道: "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 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说道:"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 凤姐儿想了半日, 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 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便写了:
  一夜北风紧,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道:
  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岫烟道:
  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 鳌愁坤轴陷,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 只见湘云站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宝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黛玉忙联道:
  翦翦舞随腰. 煮芋成新赏,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
  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搁了我."一面只听宝琴联道:
  林斧不闻樵.伏象千峰凸,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聚,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探春又联道:
  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道:
  空山泣老И.阶墀随上下,湘云忙丢了茶杯,忙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黛玉联道:
  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鲛绡.林黛玉不容他出,接着便道:
  寂寞对台榭,湘云忙联道:
  清贫怀箪瓢.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渐沸,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
  煮酒叶难烧.黛玉也笑道:
  没帚山僧扫,宝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的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到底说的什么?"湘云喊道:
  石楼闲睡鹤,黛玉笑的握着胸口,高声嚷道:
  锦や暖亲猫.宝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银浪,湘云忙联道:
  霞城隐赤标.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宝钗笑称好,也忙联道:
  淋竹醉堪调.宝琴也忙道:
  或湿鸳鸯带,湘云忙联道:
  时凝翡翠翘.黛玉又忙道:
  无风仍脉脉,宝琴又忙笑联道:
  不雨亦潇潇.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 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伏你. "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 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纨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道:
  凭诗祝舜尧.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Й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 "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李纨笑道: "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 ,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 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的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 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李纨点头说:"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 : "回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今日断乎不容你再作了. 你都抢了去, 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 "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着联的少的人作红梅. "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三个人也抢了许多, 我们一概都别作,只让他三个作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作罢. "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 红'字,你们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何题目?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だだい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笑称谢. 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着,探春早又递过一钟暖酒来, 众丫鬟走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姐姐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作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 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 , 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谁知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是:
  咏红梅花得"红"字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咏红梅花得"梅"字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醉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咏红梅花得"花"字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众人看了,都笑称赏了一番,又指末一首说更好. 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深为奇异.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 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 "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见那三首,又吓忘了,等我再想." 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说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有了,你写吧."众人听他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着!"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黛玉写了,又摇头道: "凑巧而已."湘云忙催二鼓,宝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ぇ谁惜诗肩瘦, 衣上犹沾佛院苔."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小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 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 每个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在那里就是了. "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们来踩雪."众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 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说着,李纨早命拿了一个大狼皮褥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顽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回牌想起你们来了, 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 奉与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两点腿子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 .贾母又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这李纨便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作何事了 ,众人便说作诗.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大家正月里好顽的."众人答应了 .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因说:"你四妹妹那里暖和, 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说着,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 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 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 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 大家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在那里.惜春因笑问:"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拖懒儿, 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一语未了,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羯褂,笑だだ的来了,口内说道:" 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自是喜悦,便道 :"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以理 ,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来了?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 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 如今来回老祖宗, 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 ,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 "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 后头又是这梅花, 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 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 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 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 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 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我找了他们姊妹们去顽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日晚上, 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 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 我闻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称五十两银子来, 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 我装心里不快, 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
  " 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 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 真不害臊!"凤姐儿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 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作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 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 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 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 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 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 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 "凤姐也不等说完,便も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 "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说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 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作灯谜,回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 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青何名 . "湘云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 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纹笑道:"是."李纨又道 : "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 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 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 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 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近的俗物才是." 湘云笑道: "我编了一枝<<点绛唇>>,恰是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 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众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 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 "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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