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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双手插在裤袋里,叉着腿成跨立的姿势站在店门前。天凉了,太阳光又开始被宠幸,阿金微闭上眼,仰起头向着太阳。阿金一个夏天都擦防晒霜,而且并非一般的男士用品,古怪的瓶子和全英文商标让他的小徒弟感叹不已。这段日子他不再用防晒霜了,什么都不用。他的心跟这天一起转凉了。 师傅,师傅。小学徒在背后推开半扇门,小心翼翼的叫了他两声。阿金收回仰起的脸,向后微点了一下,他一天的工作又要开始了。阿金沉着脸在推开玻璃门的一瞬立刻变了,是张清秀的男人脸,沉静带着温柔,呈现一种接纳的姿态,让女人们一见他便会觉着安心。他略瘦弱的身材使人相信他年轻,半年前他把齐腰的长发直接剃成了光头,他的光头没有给周围人带了诧异,反而又得到夸赞,他的头型的确长得完美。 在椅子上等他的年轻女人,一周前才来修过头发,她在镜中向阿金微微笑着,用娇气的细声说,我觉着头发不大顺,你看看。说完便垂下了眼,抿着的嘴角不自然的微微地蠕动了一下。阿金拉过他的椅子坐在女人的身后看她的头发,笑着用温柔的喉音说,要不给头发烫一下,烫过就顺了。说着的同时,用手指抓起女人的长发,他的动作一向都是极温柔的,从左到右将头发抓起再让它们散落下去,然后又从右到左抓一遍,手指尖无意触到女人的耳,女人的腮,女人的脖颈。他的手势极为优雅,他并不向镜中去看。他的手指修长,指甲饱满而圆润,一双手不但灵巧更是艺术品,每次看到从发丛里穿出的自己的洁白的手指,他都很感安慰。其实并非完全如此,指尖下的触动才真正让他有成就感。 女人没有犹豫,说我听你的。 阿金算起来带过多少个徒弟,他算不大清了。他教他们各种技艺,然而在心底里他认为优秀的理发师不单是技术的问题,重要是一种沟通,而且是一种非语言的沟通。 阿金三十六岁,周围人对他的猜测仅有二十六岁。倒不是他隐瞒,只是没人信他会有这样大的年龄。阿金穿着件草绿色的短茄克衫配牛仔裤,虽同从前他的前卫没法比,也算时尚。理发店在新建的步行街占据中心位置,虽是理发店却并不叫理发店,名为形象设计中心,如今只有小巷里的剃头铺才叫理发店。他店里的装修全是自己设计并动手完成的,这话说出去同样没人信,因为看起来太专业而且是相当有水平的专业。阿金对所有的不信只抱以笑,他的笑与众不同,声音靠前,有点翁很有一种磁性,而且他也了解自己的磁性笑声,所以许多时候他用笑声来做回答。他做理发这行有二十年,二十年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加法,一步步的使人沉重,而于他是在做减法,是一个貌似返璞归真的过程。他是用了貌似,现实里的返璞归真其实并非是真的“真”,而是一种出神入化的高境界。 阿金让徒弟来给女人洗发,他并不到一边去休息,陪在女人身边同她说话,用他磁性的声音。他的坐姿是随意的,他的话题也是轻松的,但他却能给出完全不同的效果。他轻轻的转动着椅子,垂下的眼和挂在嘴角的笑,如一只空杯子,使人不由得想向里面倾注。 这一天阿金的心情并不好,三个徒弟知道,他们没敢去找隔壁的的女店员聊天,也没有互相玩笑。新来的小徒弟有些紧张,他看到阿金向门玻璃望了几眼,立刻想起早起打扫卫生时,对面服装店的小公子来这里玩了一会儿,一大早的就在吃烤红薯,把玻璃门弄花了一片,他立刻去找了抹布擦门。阿金斜睨着看小徒弟卖力的擦门,这个小徒弟同他当年刚入行时很象,来时穿了身蹩脚的手工制蓝色西服,提着行李卷低垂着头不敢大声说话,简直一幅扶不起的阿斗样。只一个月就脱胎换骨,头发经过几个人的设计试验,将原有的如斗般冲天的浓发,弄成曲折的金色干草状,倒有了几分明星风采,阿金给了他几件自己不穿的衣服,那衣服看起来有几分可疑,如他今天穿在身上这件,紫红暗花的高领T恤很象大妈级人物的衣服,但是上到他身上,再配上一条瘦腿的黑色牛仔裤,人松松的向收银台一靠,微微的仰起脸露出几分淡漠的神情,立刻便是一个落拓的贵族少年。半不大的年轻人一张纸的厚度,一身装束就能造就出个人来。 女人问阿金做这行有意思吗?她的问话,如同拿着本书,一字一字的在读,而且是个好学生认真的在读。阿金又笑了起来,说有意思,总是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阿金的回答也同样是个学生式的回答,一个调皮学生的回答。阿金让徒弟拿来一本硬皮画册,上面有各种产品及价格,他让女人做选择。女人接过画册开始翻看,阿金凑进她同她一起看,给她讲解画册上的产品,他并不很大声,他知道他在她的耳边,男人很少有几个知道女人耳朵的好处,在女人耳边说出的话同在别处说出来是不一样的,他说,这些东西不过如此了,还死贵。说完又笑了起来,女人也笑,不过最终还是选了贵的,贵一些总要好一些,她说。 俩个大些的徒弟手脚麻利的搬来各种用具,然后一左一右同时开始将女人的头发缠绕在彩色的塑料杠子上。阿金起身站在女人的身后,双手交抱在胸前。女人的脸在酱紫色的围裙上显得格外的白,这样的脸不会在阿金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阿金转过脸向门外望去,隔壁服装店里的两个年轻女店员打闹着从他们的门口跑过去,又跑回来。她们精力充沛拼尽全力要放射出身上的吸引力,阿金却只看到她们毛衣上起着麻麻点点的毛球的劣质,和脚下非真皮长靴的次。她们充其量只能吸引小徒弟,而小徒弟同她们玩闹之后又会摇头撇嘴,相信她们在隔壁也撇嘴,而且嘴撇得有过之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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