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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阴女人好赌。男人到外面挣钱，女人在家里，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就是赌。而赌的方式，以搓麻将居多。四个人在一起，一块两块可赌，两毛五毛也行；可从早上起床，八九点钟开始，一边慢条斯理地嗑着五香瓜子，一边用兰花指筑起长城，中午给哭着喊着的儿子女儿泡包方便面，接着赌，赌到晚上六点七点男人回家，赌到地上的瓜子壳成了一层踩上去沙沙响的森林落叶。还可以赌一个通宵，家也不回，第二天回去看老公的黑锅底脸，甚至硬着头皮，强词夺理跟老公吵一顿。
湘阴女人好打扮。当地的经济水平不如沿海，但你要是看穿的、戴的，肯定会认为家家都有一笔隐藏的资源，认为家家的经济条件都不错。你看，身上穿的，是各种各样的品牌货：棕色、褐色的高级真皮的皮尔卡丹；白色、米黄的纯羊毛的华伦天奴……一两百的，两三百的，三五百的……小小的县城，中高档服装店比比皆是。手上戴的，脖子上挂的，金戒指，银手镯，珍珠项链……珠光宝气，贵妇打扮。
这是实情，然而，这并非湘阴女人的特点。甚至，你要是看着一身珠光宝气，得出湘阴女人“爱慕虚荣”这一条特点，那你还是错了。
三九严冬，呵气成烟，有暖烘烘的阳光轻洒的上午，或是黑压压的彤云密布的中午下午，你都可以在城里主要街道看到擦皮鞋的。一只塑料方凳或是一只竹子做的矮矮的靠背椅；一个长方形的可供自己坐的小工具木箱，伴着一个女人，脸上冻得跟秋霜过后的柿子似的，她们或是拎着工具走，或是摆着椅子坐在街道边，要是坐在街道边，那么，必定是缩着颈敛着手，抖抖缩缩的。看到有穿皮鞋的走过，便喊：“擦孩（鞋）子。擦孩子。”一脸的谦卑、企盼，挂着由于肌肉冻得僵硬，很不方便才露出来的笑容。很长一段时间，经过她们面前，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后来，我知道了这种感动的确凿来源：除了苦，吃苦，她们脸上还有一种对挣钱方式，或者更书面化点说，对行业分工的坦然！
几年前，报纸、电视上经常有这样的新闻：某些城市的某某清洁街道的环卫工人，就算是在鸟儿都没起床的清晨打扫街道，除了戴着一个防尘的口罩之外，也还要打扮得跟惠安女人似的，戴个草帽，垂条纱巾。据说，是因为家住在本城。现在，这样的报道基本没有了。不过，敢于不垂纱巾而从事“低等工作”的人，有时还是会被大力宣传的。两千多年前，孔子教育弟子，弟子又教育弟子，说，学问可以废寝忘食地去学，但是，技术活，哼，沾都不能去沾。我们的社会，是在孔子的弟子，弟子的后代弟子们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可是，擦皮鞋的湘阴女人脸上，没有纱巾。湘阴所有的女人那里，也没有觉得“敢于不戴纱巾”是什么“了不得难”、很有宣传必要的事。湘阴女人干的，应该是孔子眼里最低贱不过的事了哦！
吃苦，让人感动，却不一定让人亲近。让人亲近的，是“情”，“湘女多情”的“情”。
在一个茶香飘飘，灯光柔和，蛮有情调，带有赌博间的茶馆谈业务，我认识了一个年轻、靓丽的女人，Y，朋友C的前任女友。几次接触，慢慢熟悉了起来，有时，不用上班的时候，她也会自己到招待所来找我聊天了。有一次，我随口问了问，有没有经常跟C在一起。她说，面都很少跟他见几次的嘞。我说，这样讲，我们在一起不是比你跟他在一起多多了？她说是的嘞。我纳闷了，说，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啦？她说不是。她说，她在茶馆、赌场之类的场合工作了很长时间，虚情假意，言不由衷，动手动脚的人太多了，那些人，烦躁，不值得交往。我沉默了。看来，我不是不值得交往的人？！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她跟我交往。总之，自然而然地，就像蕴含生机的大树和小草，一经春风吹拂，必定要抽出嫩芽一样，我们熟悉起来了。
一次，工作上的原因，客人L请我吃晚饭。那天下午，Y恰好在我那里，我和L也较熟悉的，于是，请上Y，一起去了。到了L订好的酒店的包房门口，一袭红色旗袍，身材苗条，相貌端庄的服务员面带微笑，礼貌地鞠了个躬，道了声“欢迎光临”，帮我们打开了门。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从房间里漫了出来。进门一看，很大的一张饭桌，男男女女，差不多围了一桌，有几个我知道，是“酒精考验”的。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瓶“泸州老窖”。这阵势，请我吃饭？不如说是请我醉酒！果然，菜才刚上，L就找起话题开炮了。“今天都是老朋友，高兴，用大杯！”“不要推托，放开点！难得一聚，高兴高兴，高兴高兴。”于是，几个喝酒的，二两五的杯子，都满上了。话都没多说，大家就喝了一杯。Y坐在我边上，显得很诧异。她没见过我这样喝，她也知道，我和她一样，都不怎么会喝。屁股刚坐稳，L又端杯了。我说，我不会喝酒，这样喝，我马上倒了。L毫不罢休，找着理由，一个劲地向我劝酒。我只好赶鸭子上架，跟着来。又是一杯——每人半斤下去了。Y附在我耳旁，悄悄地说，他们想灌你酒？！她的眼睛很锐。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L的兴致更高了，吼着服务员再上酒。我看得出来，他有醉意了。不过，我也感觉到了变化，我觉得，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突然间，好像加了几盏烤灯在烤火一样，热乎乎的。L把酒倒好，举杯，冲我说，咱哥俩——来一杯。就在这时，L的哥哥恰到好处地站了起来，说，这杯酒我来敬。哪有这种规矩？我挤出了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容，说，这样不好吧？我举着杯子，没同意喝。那老哥坚持说酒由他来敬。我没想好该怎么推托，刚想慷慨就义，左边坐着的Y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抢过我的杯子，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只见杯子从我的手上到她的嘴边，划出一道粗粗的弧线，杯底朝天了。“这杯酒，我替他喝。”Y硬邦邦地扔出一句，笔直地站着，平端着空杯，盯着L，眼睛里，放射出一种火辣辣的逼人光芒。座上，谈笑风生的人，愣了！服务员脸上，柔柔的笑容，硬了！房间里，只有中央空调细得像铁丝的声音“嗡，嗡——”地响着……L醒过神来，赶紧边示意Y，好，好，请坐，请坐；边招呼大家，吃菜，吃菜……坐我右边的小伙子喃喃地嘀咕了一句：“我的个爷诶！”悄悄地碰碰我的肩膀，指一指我的左边，说，你女朋友？我压低声音说，不是。他不相信，说，是就是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瞧她那毫不犹豫的果决和勇敢，怎能不是？再说，离开家这么远，这么久，找个女朋友算什么！我加重语气，说，不是就不是，那是我朋友以前的女朋友。他有点想不通，过了一会，他恍然大悟似的，说，哦，那她是爱上你了！！……
Y还是偶尔到我那里，就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聊天。她对我没有什么诱惑，也没有什么暗示，就像我们根本就是同性朋友一样。不怎么喝酒的她，替我喝那杯酒的时候是很果决，很勇敢，不过，我知道，她不是为了表现她的勇敢，也不是爱上了我。当然，那个小伙子说的，她爱上我的说法，也不是没有根据，信口雌黄的。很多人眼里，包括以前的我，“湘女多情”的“情”字，可多少包含着有“水性杨花”、“放纵放荡”、“用情随意”的意思的哦！我知道，让我亲近她的，是友情；可是，让她亲近我的，是恰恰与“水性杨花”、“放纵放荡”、“用情随意”的“多情”有天壤之别的友情，崇高的情义么？
回到广东后，有一天，我收到湘阴另外一个年轻，靓丽的女人发来的一条短信息，说，“友情两个伟大而神圣的字因我们而存在”。这个女人叫S，23岁时，毅然离开了稳稳当当有工资收入的报社，从零开始，四处筹款，联系业务，成功地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当起了经理。一个因为受到我的一点点鼓励而感动的女人。于是，我的思绪骤然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湘阴。我想起了我离开湘阴时，专程跑到招待所，送我包装精美的豆子芝麻茶的年轻、靓丽的女人；想起了凛冽的寒风中，裹着长长的白色风衣到车站为我送行的年轻、靓丽的女人；想起了我坐在火车车厢里，临窗眺望潇湘大地树枝光光，却又别有风韵的景色时，打来电话，说，“祝你一路平安，愿有缘再当朋友”，让我心潮翻滚，难以平息的年轻、靓丽的女人……我相信了Y举杯的冲动确乎是出于友情。几千年来，中原大地上，没有另一个地区的女人被称为“多情”的。那些东西南北的女人，或含蓄，或内敛，或羞涩，或矜持，或虚伪，或造作，成就了潇湘女人“多强烈的情，多外露的情，多崇高的情，多敢于开拓勇往直前的情”的特点。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句俗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正好一百年前，在美丽的湘江缓缓流过，有鹤龙湖波光潋滟、渔歌互答，有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这个地方，一个平常的家庭里，生下了一个女娃子，很平常的女娃子。这个女娃子长到二十二岁的时候，参加了反对帝国主义侵犯国家主权的示威游行，在执政府屠杀示威学生的枪林弹雨中，她为了搀扶倒下的同学，不惜“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然后死掉。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中，对她加的定语是“沉勇而友爱”。她的名字和她的人同样普通，她叫杨德群。
我想起了湘阴城里“擦孩子”的女人，她们僵硬的笑容给了我一种柔软的温暖……
我确信，我因为认识了湘阴女人而产生了深切感触的一个理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真是的嘞！
[此贴子已经被ewivan于2006-3-18 15:17:38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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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8 15: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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