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兰妮儿

上官林夕

梅子黄<br/><br/>　　兰妮儿她是个安静的女孩子，只是脸怎么看都像带点狐媚气，一双斜<br/>斜飞入鬓角的黑眉更添了这种感觉。眼睛也特别，格外地湿而润，常常在<br/>你不当心的时候瞥你一眼，没容你看清，却又早已漫不经心地转到别处去<br/>了。<br/><br/>　　今天是她周年的忌日，我同十多个学生来墓地看她。我们每人手上都<br/>拿了风筝，希望她能看见风筝在蓝天上高高飞起，一如她活的时候一样。<br/><br/>　　小小的墓地干干净净，看样子，她的父母打扫过。<br/><br/>　　墓前大理石雕刻的书还跟去年来时一样打开着，旁边同样用大理石雕<br/>刻的小提琴琴弓横挑，春风里好像还流淌着她生前最喜欢的乐曲。时间就<br/>是这样没有痕迹地过去了。我看看来的这帮孩子，明年这时候，他们可能<br/>不会聚在一起来看她了，——明年的今天，他们应该在各个大学里。<br/><br/>　　学生们拿出各自准备的心里话一个个在她墓前焚烧，我稍稍地远离了<br/>他们一点，我总是老师，不能像他们那么放任。<br/><br/>　　孩子们祭奠完，我便让他们自由活动，我要一个人走走。他们去放风<br/>筝，那些青春逼人的男孩女孩里面不会再有她。我摸摸墓前冰冷的大理石<br/>的书，坐下。其实她是个不爱读书的孩子，至少，她不爱读我们课堂上教<br/>她的那些书，她也不喜欢拉小提琴，从小辛辛苦苦地考级是因为背后有父<br/>母逼她。现在，她的父母却把这两样东西都放上了她的墓地。只有这里的<br/>安静，她会喜欢。<br/><br/>　　她曾在一篇周记里说，这个世界好冷，妈妈的絮叨好烦，爸爸又喜欢<br/>了新的女人，也许那个女人会给他生个小男孩baby吧？我无以安慰她，也<br/>觉得十六七的女孩了，应该懂得自己与父母之间的距离，就调侃她：“如<br/>果有了小男孩baby，你不是比同学多了个弟弟？要觉得骄傲才对啊！”为<br/>了我那句批语，她悄悄跑到办公室找我，幸好我一向都是极为和气的老师，<br/>不然这善感的女孩不知道要伤心多久呢！<br/><br/>　　她的成绩尤其是理科成绩很不好，上课时眼神经常游离于课堂之外，<br/>但没有老师忍心批评她，那些挂在嘴角、眉里若有若无的忧伤先让老师自<br/>己心软了。<br/><br/>　　她只爱写周记，别人挤牙膏似地写一点点，到她那里就是长长的一大<br/>篇，我有时笑她奢侈，问她：“就要上高二了，这么浪费时间有没有罪恶<br/>感？”这时她已知道调皮地反诘“你是语文老师呢！居然反对我写作文？”<br/>我开始惊讶她的成长，慢慢地，她的周记一改雨季的阴霾，她开朗而宽容<br/>了，首先是对母亲“妈妈是更年期的女人了，爸爸不喜欢她，她没有人可<br/>以说话，她不和我说又和谁说呢？”对父亲则有这样看法“爸爸也不容易，<br/>爱一个人得让他自由才好，妈妈的纠缠是两人的苦。”周记的内容也突然<br/>变得丰富多彩，有篇作文是“我想要个男朋友”，先幽默风趣地大谈有男<br/>朋友的好处，然后列出征招男朋友的广告。我忍俊不禁，问她，有没有男<br/>生“上当”？她的问答是老气横秋的一声长叹，差点没令我笑死。<br/><br/>　　她千方百计套出我oicq的号码，头一次跟我联系就敢开玩笑“梅子老<br/>师，‘我老了，而且我好严厉！’西西。”“死丫头！”那句话是我oicq<br/>上的留言，我虽然算不上老，但跟这帮80年代出生的孩子已经存在很深代<br/>沟，我不懂他们，网上不想再遇到他们。世界变化太快了，他们不得不早<br/>熟，但心智却是幼稚的，他们的困惑我无法解答，再说，在一个急剧变化<br/>的年代，父辈师长的经验往往一无用处，我能说什么呢？<br/><br/>　　我们就这样做着师生，平平淡淡，最大的事发生在1999年的深秋。<br/><br/>　　半夜，她母亲惊慌地给我打电话，说她不在家，我冷静地想想，断定<br/>她在某家网吧，于是上了qq找她，她果然在。我不曾告诉她，我是和她母<br/>亲一起去接她的，她上网的那个地方太偏僻了，我们打车找了很久，才找<br/>到那里，一见到她，我就知道她为什么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了：她和一个@!#$<br/>籍寄读在我们学校的男生在一起。她以为母亲这晚是不回家的。<br/><br/>　　场面尴尬极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她母亲，“啪”一声脆而亮的耳光<br/>甩过去，“小妖精！叫你找男人！”我望着那干瘦暴怒的母亲，几乎骇呆<br/>了，我不相信这是一个母亲的话，我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万分抱歉。那<br/>男生跑了。<br/><br/>　　这事之后，我想她应该不再信任我了，我当然知道应该跟她谈谈，只<br/>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间。有时候不合适的时间做了合适的事，就事事不合<br/>适了。我沉默，却欣慰地发现，通过这事她又长大了一点，她在周记里说<br/>“我并不是爱了他，爱情是永远更新的，我先得完善自己，只有丰富的人<br/>才能给别人爱情。”对于她的母亲，她则说“妈妈不进步，她可怜却也可<br/>嫌。”我读了除了感动，别无其它。也许这就是80年代的孩子吧？说他们<br/>青涩，他们却在你意料不到的时候给了你成熟的尖锐。<br/><br/>　　她的死是一场意外，一向不回家的父亲那天居然也在，但父母在厅里<br/>吵架，她在浴室洗澡，他们忘记了女儿的存在。待想起时，她已经没救了<br/>：热水器出了问题。<br/><br/>　　春天是她喜欢的季节，她偏死在这个季节。她说过她喜欢在春天看樟<br/>树的落叶，一边那么快速地落，一边那么快速地长，她羡慕那种成长。——<br/><br/>　　她渴望长大，渴望远离父母学校的日子，我不知道这算她的成熟还是<br/>她的幼稚。<br/><br/>　　放风筝的孩子回家了，我也得走了。<br/><br/>　　想起她高一那年期末考试，大雪弥漫，我出的题目是“冬日遐思”，<br/>她脸通红通红，嘴角时时涌起笑意，文章写的是若干年后，她在冬日里围<br/>了暖暖的小火炉，织一条长长的围巾，结尾的一句话是“家，好温暖啊！”<br/>生命原来这样脆弱，她本来可以像春花一般灿烂，但她还是死了，死得也<br/>不如秋叶那般静美。<br/><br/>　　她的名字叫兰妮，我们都叫她兰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