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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江天无尘 于 2011-11-6 19:35 编辑
史杰——躲不开的身影 作者: 阎力军 稿件来源: 新华网湖南频道 理性的曙光染红世界历史的天空,她为每一个人铺平了通向科学的道路。 ——黑格尔
2009年8月6日,长江三峡大坝拦截寸滩55000秒立米流量洪水,削减到38000秒立米,城陵矶水位离警戒水位相差两米以上。荆江和洞庭波澜不惊,一片祥和。
三峡到底能不能排洪减灾?争论多年,总算尘埃落定。不知为什么,悠然间,我想起了史杰:此时此刻,他该作何感想呢?
我从未见过史杰。
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1988年秋汛。洞庭湖的外洪内渍,把我困在华容团洲动弹不得,拍摄的片子无法传送,焦躁不安。房东安慰说:“别急,就在我家住着吧。别看条件不怎么样,史杰每次来,都住我们家呢。”从此,无论是长江的九曲荆江,还是洞庭的河湖港汊,亦或是湘资沅澧四水两侧的高山峻岭,走到哪,我都会听到史杰的故事,看到史杰的足迹。这是一个绕不开,躲不掉,无法回避的身影。尽管史杰去世,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八年。
三峡首捷,我从心底发出呼唤,无论如何,该去找找他了。
<一> 9月,我去了一趟东北边陲。站在北纬50度以外的漠河北极村黑龙江边,目送一江秋水不动声色缓缓东流。这里,没有一寸堤防;人和水,不相争;岸边肥沃的黑土地上,草色橙黄,苍翠的獐子松迎风招展,森渺浩荡。我想,此情此景,放在长江,放在洞庭,怕莫只能推演到八九百年前范仲淹时代的北宋。
几年前,在曾被朱镕基誉为“固若金汤”的荆江江北大堤,我看到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一座建于明朝的镇江塔深陷堤面近10米的大坑底下,有气无力露出半截身躯,向过往行人诉说自己沉重的来世今生。1542年,长江北岸封堵古称云梦泽的江汉平原最后一个通江出口郝穴,荆江“舍南保北”格局形成。四百多年来,江北那厢是人们蚁涌蜂攒,肩担黄土一代代一寸寸增高堤防;江南这边则是大水携带泥沙,一年年一层层淤积洞庭湖底。人们一只手紧紧护住云梦泽,另一只手托出洞庭湖,让这单边肩膀,独自承担冲出夔门的一川江涛。
1852年,驻防荆州兼管堤务的满清将军下令用火炮驱赶南岸守堤民众,逼水破藕池,南侵洞庭,保北岸不溃。此时,上游四川人口已经从“张献忠屠蜀”后“千里无鸡鸣” 迅速迁徙繁衍到全国第一的4700万。为了生活,人们砍伐森林,开荒造田,水土流失日甚一日。1860至1870年间,几场百年甚至千年一遇的洪水接踵而至,一破再破藕池、松滋等口,洞庭连遭重创,人民水深火热。
1949年,长江又发大水,洞庭腹地湘阴县77个堤垸被洪水冲毁,57万亩良田颗粒无收,337人葬身鱼腹,32万灾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
1950年春天,千疮百孔的大堤上走来一个穿土黄色军服,身背盒子炮的年轻人。他叫史杰,随中共南下工作团到和平解放的湖南接管政权,从长沙调湘阴,出任县长。
时间跳到40多年后。1995年7月16日中午,汉寿南湖垸溃决。我闻讯迅速赶到决口。一名中年妇女泪留满面,高一声低一声为亡灵招魂:“伢儿,你回来呀!”类似揪心场面,新县长眼前,比比皆是。一到任,史杰紧急派船,接回到外面讨米要饭的乡亲;放粮开仓,赈济灾民。接着,他带领工程技术人员实地勘测,选择堤线,带领群众修复堤垸,重建家园。
无情的事实告诉史杰:洞庭湖不治理,湘阴的堤垸修得再高再厚,也难保平安。但洞庭谁来治?怎么治?溟溟之中,命运似乎已经作好安排。1951年秋天,困窘在局部与宏观矛盾旋涡中的史杰接到一纸命令,就任长江水利委员会洞庭湖工程处处长。
对史杰提出的“合修大圈,堵支并流”洞庭湖治理规划,即便在今天,人们仍争论不休。争论的焦点是围垦。1996年大水过后,岳阳市长黄甲喜紧急赴京,“跑部”求援,未曾开口,国家机关某部门的干部就指着他的鼻子责问:“洞庭湖本来就是装水的地方,谁让你们围垦的?!知道吗?这是天谴!该淹!”黄甲喜回到驻地,一头扑进卫生间,打开淋浴龙头,大放悲声。我曾设想,如果,北京那位干部能有机会到南县茅草街码头,看到无边船队,出洞庭,下长江,把白花花的大米运往全国各地的情景,不求观点一致,至少,说话的口气能够和缓一些吧。
实践中的“合修大圈,堵支并流”,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1952年,湖南出动20万民工修整南洞庭;1954年,全省集中80万人整治洞庭水毁工程;紧接着,数百万民工年复一年围西湖,垦南湖,修大通湖,建淞澧大圈,将满清民国以来逐渐形成的996个堤垸,合为266个;将6400公里外洪大堤,缩减为3400公里;并流洪道,扩宽了行洪截面,减小了四水与长江行洪的相互顶托,防洪能力明显增强,并增加了一倍以上的可耕地面积。“合修大圈”止于1983年国务院作出停止围垦决定。“堵支并流”沿用至今。
史杰的过人才华得到认可,1954年被擢升为湖南省水利厅副厅长,主持全省水利业务工作。赞誉声中,他始终保持清醒,认为湖区治理充其量只能算是治标。何谓治本?史杰认为有两条:一是做好长江和四水上游封山育林水土保持,二是修建长江三峡大坝。
史杰为修建三峡奔走呼号,坚守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991年4月6日深夜,史杰在家撰写《三峡与江湖治理的关系》。不知是否在冥冥中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他打破忌讳,大胆陈言:“现在修建三峡,时机成熟,条件具备,如果再这样拖延下去,实在没有道理。”第二天清晨,史杰感到身体不适,家人马上把他送进医院。医生问什么时候发的病,史杰吃力地回答,昨天下午开始,有点不舒服。刚刚十一点,史杰停止呼吸。诊断结果为心肌梗塞。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林一山来湖南考察,史杰全程陪同。林一山谈到,明朝以来的“舍南保北”,致使南岸越淤越高,北岸堤防修得再高,还是赶不上水位抬升的进度。遏制南高北低趋势,根治长江和洞庭水患,必须上三峡。这个观点与史杰不谋而合。两位友人南北呼应,力主工程尽早上马。在各种不同规格不同方面的三峡研讨论证会上,不管反对方的来头有多大,所扣的“帽子”多么吓人,史杰始终站在洞庭湖的立场,镇定自若,从容应对,用无数来自水土烂熟于胸无可辩驳的科学数据,为修建三峡鼓与呼。二十乃至三十年过去,与会者都记得史杰那句足以让四座为之动容的话:修不修三峡,你到洞庭湖看看就知道了!
史杰过世一年差四天,1992年4月3日,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以绝对多数投票通过决议,正式批准立项,修建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几天后,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当过多年水利部长的钱正英就修建三峡工程接受香港文汇报记者专访。钱正英说:“林一山是专搞长江的,比我懂得多,他主张上三峡,我不服气,搞了很多方案,派专人研究。研究到最后,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从江湖关系的演变看三峡工程。不能让洞庭湖继续独自承担长江来水。三峡的好处,就是我们可以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叫它长久地保持它的库容。这样,把长江进入洞庭湖的水和泥沙控制起来,即延长洞庭湖的寿命,又能解决洞庭湖不能解决的问题。这,就是三峡工程的本质,根本的防洪效益也在于此。”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钱正英本人曾多次前往洞庭湖考察。她在回忆录《我的水利师长们》中提到,在湖南,人们称省水利厅(副)厅长史杰为“龙王”。1964年,钱正英在史杰的陪同下,一个星期在洞庭湖里转。不论坐汽车还是坐小艇,行路都听史杰指挥。一些当地驾驶员对道路村庄的熟悉程度都不如史杰。“我惊奇他对三湘的山山水水、村庄道路是那样的熟悉,对大小水利工程如数家珍,而且通晓业务技术。他对洞庭湖有特别深厚的感情,自从当上洞庭湖工程处长后,几十年来都执著地研究洞庭湖的病患与治理。”
史杰并不认为修了三峡就万事大吉。他反复说,四水不治,同样是心腹大患,一刻也不能放松。对湘江的东江,资水的柘溪,沅水的五强溪、凤滩,澧水的江垭、皂市等电站的规划设计和建设,史杰倾注了毕生心血。 史杰去世第五个年头的1996年,长江是个平水年,宜昌相应流量不过30800秒立米(1954:66800;1998:63300),而湖南却发生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灾。7月中旬,沅水资水流域普降大到暴雨,18日,沅水五强溪出库流量超过29000秒立米,资水柘溪出库流量超过14000秒立米,两条苍龙直扑两水尾闾和洞庭湖区,一百多个大小堤垸溃决,上百万灾民露宿残堤,白天烈日熏烤,晚上蚊叮虫咬,缺衣少食,度日如年。时任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部长的文选德形容1996年洪水时,只用了两个字:惨烈。
大水压头,沅水流域的人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不是已经有了五强溪吗?怎么1995年刚刚建成就遇大水,1996年的水更大呢?人们甚至议论,是不是修了五强溪,洪水由“零售”改为“批发”,致使灾情加重?洪峰刚过,我立即赶往五强溪一探究竟。尽管这年的气象预报有误差,但水库方面仍严格按照汛限水位98米预留库容,不至于如此尴尬:洪水憋到千年一遇校核水位的113.26米,坝身震撼,坝前右消力池被巨大落差的下泄洪水冲出一个深达三十多米的大坑。应该说,五强溪尽到责任甚至冒险出力了,但为什么下游压力仍然如此之大,损失如此之惨呢?直到冬季来临,钱正英受朱镕基委托前往湖南视察灾情,我作为随行记者,陪同她走完16天数千公里全部行程,来到五强溪现场调查,才弄清原委:坝,修矮了。
早在1952年,湖南就提出修建五强溪。1979年,史杰主持设计五强溪水电枢纽工程,设计大坝正常蓄水120米,库容57.4亿立方米。1983年,中南院重新设计,为减少移民降低造价,正常蓄水位由120米改为108米,库容减为30亿立方米,防洪库容仅剩13亿立方米。史杰坚持120方案,据理力争:“按108方案修五强溪,不如不修!”遗憾的是,史杰的意见,没有得到采纳。
事后,水利专家们分析,如果采纳史杰的120方案,五强溪1996年的减灾效益至少增加百分之四十。1996年后,五强溪汛限水位被迫从98米下降4到6米。今年8月9日,我习惯性地查阅湖南省防总网站,五强溪相应水位为94.34米。放心之余,还是不忘痛切:以电站多年发电损失,有多少善后事宜,不能得到解决?!
1998年7月22日,澧水石门发生19000多秒立米的洪峰流量,澧县澧南垸破溃。在下游的津市大桥,透过夜幕,人们眼睁睁看见一个木脚盆漂浮而至,一个大浪打来,将盆中的孩子掀入波涛……次日,澧水和长江西水正面交锋,安乡县安造垸溃决。史杰生前忧虑不幸得到证实。逝世前两个月,史杰专题上书省委,要求加快澧水治理步伐。史杰在文中说:“澧水不治,寝食难安。1935年7月2日至8日,澧水流域降雨1318毫米,澧水发生30300秒立米洪峰流量,淹死33000多人,不到一个流量就淹死一个人。万一历史悲剧重演,怎么向人民交代?” 史杰过世近二十年来,湖南在澧水干支流上修建了江垭、鱼潭、长潭河等水利工程,皂市电站也进入在建之中。湖南新编制的《防洪预案》提出,遇20000流量以上大水,先分傍山小垸和澧南垸、继而分西官、九垸、新洲等垸。但真遇1935年型洪水,显然不够。按史杰生前拦洪和分蓄相结合的设想,从最终分蓄凇澧大圈着手准备,才能使逝者九泉之下那颗始终悬着的心,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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