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了,我没有喊过母亲一声,也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甚至,我还用最恶毒的言语伤害了她。
父亲是在我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去世的,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2001年8月5日。双抢的晚稻还没有插完,父亲腿上的泥还没有洗尽,邮递员洒在我通知书上的汗水都还没有干。人生中的大喜和大悲就这样同时降临在了我的头上,我被击晕了。
南方的夏天,太阳像火球一样烤炙着大地,整个大地被烤焦了,忙于双抢的人们还是不得不顶着烈日劳作。那天中午的太阳特别毒,我家的茅草屋顶几乎都要被点着了,很多农民都扛不过太阳,提前收工了。父亲却想趁这会儿没人用牛给别人去耕地,耕一亩地可以挣30元钱。我家的牛是和叔叔家共养的,到农忙的时候就很紧张。
我去给父亲送茶水,刚走了两丘田埂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说有我的信,是一个大学来的。这是我日夜苦盼的福音,我考上大学了。我兴奋得把茶杯往田埂上一放,撒腿就往村头跑。邮递员将洒了几滴汗水的信递给我,临别时还没忘记说祝福我考上了大学。
我拆开信封,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就看到了我梦寐以求的那所大学的红红的印章。我兴奋得汗水泪水流了一脸,举着通知书疯了似的对着太阳喊:“我考上大学了。”我一路狂奔,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我们家世代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呀,现在终于出了我这么个“女状元”。离家只有几丘田埂远的时候,我听到了嘈杂的叫喊声,然后就看到好几个人朝田野里跑去,说是有人中暑了。我当时的心思全在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上,直到我看到那只熟悉的大白搪瓷缸茶杯孤独地反扣在一丘水田里,我才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人们就七手八脚地将父亲从田里抬了回来。父亲手脚发颤,全身透湿,满嘴是泥。叔叔说父亲只犁了两圈田就一头栽倒在田里。人们兵分两路,一路跑到镇上请医生,另外有人给父亲刮痧。父亲的后背都被刮出血来了,可他的呼吸却渐渐地弱下去,他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撕心裂肺地喊:“爸爸,爸爸,你醒醒,你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吧,我考上大学了。”
父亲的眼睛又勉强睁开了,他望了望我的录取通知书,然后抓过母亲的手:“你一定要好好抚养两个孩子,不管怎么样都要送女儿上大学。”等镇上的医生赶来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凉了。
给父亲上过三朝土的当天晚上,奶奶召集叔叔、两个姑姑和我们全家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会议的中心是要制定一个计划:大家一起来帮助家族中惟一考上大学的我完成学业。可是,奶奶的话说完后,大家却都默不作声,那种寂静令我在8月的炎炎夏日里感觉冷彻骨髓。母亲首先开了口,她眼巴巴地望着叔叔和姑姑,请求他们给予我资助,但是他们还是沉默,最后,母亲差点就要给他们跪下了。我一把扶住了母亲:“妈,我们不求人,这个学我不上了。我出去打工,让妹妹上学,让妹妹考大学。”
看着我冷冷的眼,叔叔他们做出解释:“侄女,并不是我们不帮你,实在是我们帮不了你啊。现在供一个大学生少说也得5万块,我们种地的,一年到头也就刚够糊口啊。再说,现在大学生找个工作有多难你知道吗?上了大学并不意味着能找到赚钱的工作啊。”而我知道,大姑在镇上开了一家烟酒批发门市,生意相当不错。
对于拒绝出手帮助的儿女们,平时一言九鼎的奶奶这时也没有任何威信,这场声势浩大的家族会议最终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就草草结束了。
没有人帮我,我只能靠自己,我开始了艰难的打工生涯。第二天一早,我就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去镇上卖冰棍了。我知道卖冰棍挣不了几个钱,但每一分钱都能让我向大学校园靠近一点点。每天天刚亮我就出门了,直到天擦黑了才回家,一天的忙碌,我能挣将近20块钱,多的一天能挣30块。可是这一点点钱对8000块的学费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晚上回到家里,妹妹帮我整理零钱,母亲一边帮我冷敷晒爆皮的胳膊,一边默默落泪,反反复复地说自己没用,没法替我筹到上学的钱。
只几天功夫,我就晒得像一只蔫了的茄子,我一直坚持着,有母亲和妹妹做我的后盾,我什么都不怕。可是我做梦都没想到,事实上,咬牙坚持的只有我一个人,而母亲却瞒着我在为自己和妹妹准备退路。
有天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纳凉的邻居们在议论,说女人就是耐不住寂寞,男人刚死没几天,就想着再嫁了。只听“男人刚死没几天”这句话,我就知道他们是在说我母亲。我心里“腾”地火起,却无处发泄。我不敢找邻居们指证,更不敢向母亲求证,我只能默默地忍着,并安慰自己,这不可能是真的,母亲那么爱我,怎么会丢下我再嫁人呢?
可几天后,邻居就打破了我自欺欺人的安慰。那天早上,我推着自行车刚出家门,邻居大婶就将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苦命的娃呀,你还卖什么冰棍啊?你妈都要再嫁了,要丢下你不管了。”“你胡说。”“是不是我胡说,你去问问你妈妈不就知道了?”我丢了自行车转身就进了屋,母亲正蹲在灶前生火做饭,还未干透的柴草熏得她泪流满面。这么含辛茹苦的母亲,答应父亲要与我和妹妹相依为命的母亲,她会丢下我去重新嫁人吗?我不相信。我悄悄地退出来,骑着自行车又去卖冰棍了。
邻居们的议论一刻也没有消停,而母亲的一些行为举止也让我心生疑虑。母亲开始翻晒冬衣,清洗被单,平时像这样的事情一般都在秋天进行的,现在怎么提前到了仲夏呢?而且,衣柜里还多了几套颜色鲜艳的新衣服。照理,母亲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买新衣服的,就算买,也不会买颜色这么艳丽的,毕竟父亲去世还不满30天啊。难道说邻居的议论并非无中生有,而是真有那么一回事?母亲真的要丢下我去投奔她幸福的新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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