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pan class="tpc_content" id="text0">飞机起飞已经好一会儿了。 <br/> 窗外,是一层层的云浪,云卷着云,云裹着云,云拥着云。志翔倚窗而坐,呆呆的凝视着窗外那些重叠着的云层。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越洋远行,第一次真正的离开家——离开台湾。心里所充塞着的感觉,就像那些卷拥堆积着的云一样;一片迷茫中却闪耀着太阳的光华。离愁与期待,追寻与兴奋,迷惘与欣慰……都矛盾的、复杂的充满在他胸臆里。他不知道哥哥志远当初出国时,是不是和他现在一样,也满怀有说不出来的滋味?想必,志远比他更增加了几分迷惘吧,因为志远那时是单独扑奔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而他——志翔,却是奔向哥哥!哥哥!哥哥正在罗马,那神奇的、音乐与艺术之都!哥哥正在等待他的到达,要他去分享他的成功。罗马,对志翔而言,罗马是许多明信画片的堆积——志远陆续寄回家的,他在旅行杂志上看到的,以及电影上看到的;古竞技场,大喷泉,罗马废墟,梵谛冈,米开兰基罗……当然还有那豪华的歌剧院!罗马,他梦寐所求的地方。现在,飞机就往那个方向飞去,每往那边飞近一分钟,就离家更远一分钟! <br/> 家!志翔摇摇头,竭力想用“罗马”来治愈自己的离愁。可是,在那闪熠着阳光的云层深处,也闪熠着老父和老母眼中的泪光。三十二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去带大两个儿子,八年前送走志远,现在又送走了志翔。志远能够一去八年,志翔又会去多久?靠在椅子里,志翔闭上眼睛,父亲那萧萧白发的头颅,和那戴着眼镜的眼睛,就浮在他的脑海里。 <br/> “志翔,别记挂你爸爸和妈,你爸和你妈的能力都还强着呢!再教个二十年书绝无问题。你去了,要像你哥哥一样争气。你知道,爸妈不是老古板,并不是要你一定要拿什么学位,而是希望你能真正学一点东西回来!” <br/> 爸爸就是爸爸,当了一辈子教书匠的爸爸!即使送儿子上飞机,说话也像对学生——不忘了鼓励和教训。妈妈就不同了,毕竟是女人,说话就“感性”得多: <br/> “见着你哥哥,告诉他,八年了。他也算功成名就了,不要野心太大,能回家,就回家看看吧!他三十二岁的人了,也该结婚了!”“嗳,又是妇人之心作祟!”爸爸打断了妈妈。“音乐和艺术都一样,是学无止境的,志远不回来,是觉得自己还没学够,何况志翔去了,他总得留在那儿照顾志翔两年,你催他回来干吗?时间到了,孩子自己会飞回来!” <br/> “是吗?”妈妈笑得勉强。“只怕长大了的小燕子,飞出去就不认得自己的窝了。”“你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孩子吗?”爸爸揽住妈妈责备的问。老夫老妻了,还是那么亲热。只是,不知怎的,这股“亲热”劲儿,却给志翔一种挺凄凉的感觉。仅有的两个儿子都走了,剩下了老夫老妻,那种“相依为命”的情景就特别加重了。“别忘了,”爸爸盯着妈妈。“咱们的两个儿子,都是不同凡响的!”“当然哪!”妈妈强颜欢笑。“男人都一样,儿子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你总不能跟自己的儿子来吃醋的!”爸爸说。 <br/> 一时间,妈妈笑了,爸爸笑了,志翔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只是,这些笑声里仍然有那么股淡淡的无奈与凄凉。在那一刹那,志翔猛的觉得眼眶发热,喉中发哽,就跑了过去,用两手抱住父母的脖子,悄声说: <br/> “放心,爸爸妈妈,我和哥哥,永远认得自己的家!只要学有所成,就一定回来!” <br/> “怎样算‘学有所成’呢?你哥哥的声乐,已经学得那么好了,他却迷上了歌剧院……” <br/> “妈妈,是你的遗传啊!也是你的光荣啊!哥哥能和许许多多国际著名的歌剧家同台演戏,你还不高兴吗?” <br/> 妈妈又笑了,笑容里有欣慰,却也有惆怅。 <br/> “儿子有成就总是好的,只是……” <br/> “只是你想他罢了!”爸爸又打断她。“这些年来,志远寄来的钱,要还旧债,要支持志翔出国,所以没有剩。再熬过一两年,我们把志翔的新债也清了以后,我们去欧洲看他们!你也偿一偿多年来,想去欧洲的夙愿!” <br/> “现在,那‘夙愿’早变了质……” <br/> “别说了,说来说去,你舍不得儿子们!”爸爸忽然低叹一声:“如果他们两个,都是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孩子,倒也算了。可是,他们却都那么优秀!” <br/> 优秀?志翔的眼光又投向了窗外的云层。优秀?依稀仿佛,他又回到了童年,六岁,他第一次捧回全省儿童绘图比赛的冠军银杯,爸爸眼中闪着何等骄傲的光芒! <br/> “我们家不止有个音乐天才,又出了个小艺术家!” <br/> 那时候,从小有“神童”之誉的哥哥志远已十四岁,志远四岁就参加了儿童合唱团,从小,得的银杯银盾、锦旗奖状早已堆满了一屋子。妈妈常常取笑爸爸: <br/> “你教美术,我教音乐,看样子,我的遗传比你的强呢!” <br/> 从这次以后,妈妈不再说嘴。志翔也不再让志远专美于前。志远每得到银杯,志翔往往也捧回一个。但是,绘画与歌唱不同,志远那与生俱来的磁性歌喉,和后天的音乐修养,使他在银杯奖状之外,还得到更多的掌声。从小,志翔就习惯被父母带到各种场合去听志远演唱,每次,那如雷的掌声都像魔术般燃亮了父母的眼睛,燃亮了志远整个的脸庞。于是,身为弟弟的志翔,也被那奇妙的兴奋和喜悦感动得浑身发热。他崇拜志远!他由衷的崇拜志远!这个比他大八岁的哥哥,在他看来有如神灵。志远呢?他完全了解弟弟对自这种近乎眩惑的崇拜,他总以一种满不在乎似的宠爱来回报他。他常揉著志翔那满头柔软的乱发,说: <br/> “志翔!你哥哥是个大天才,你呢?是个小天才!” <br/>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亲昵、自信,与骄傲。志翔丝毫不觉得“小天才”是贬低他,在志远面前,他自认永远稍逊一筹,也心甘情愿稍逊一筹。志远本来就那么伟大嘛!伟大,是的,谁能有一个像志远那样的哥哥而能不骄傲呢?他永远记得自己小时候受人欺侮,或是和邻居的孩子打了架,志远挺身而出的那一声大吼: <br/> “谁敢欺侮我弟弟?”志远声若洪钟,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志远用两手搂着他,像是他的“保护神”。 <br/> 童年的时光就是这样过去的,虽然他也常拿奖状银杯,虽然他也被学校誉为“不可多得的奇才”,他却无法超越志远的光芒,也不想超越志远。他像是志远的影子,只要站在志远旁边,让他去揉乱他那生来就有点自然卷的头发,听他用亲昵的声音说:“志翔,将来有一天,你哥哥会培植你!虽然你只有一点儿小天才!”七、八岁,他就懂得仰着头,对志远说: <br/> “哥,将来你当大音乐家,我只要做个小画家就好了!” <br/> “没志气!”志远笑着骂,把他的头发揉得更乱。 <br/> 志远是二十四岁那年出国的,父母倾囊所有,借了债把他送去罗马。因为有三位教授同时推荐他去读那儿的音乐学院。志远出国时,志翔才十六岁,站在机场,他有说不出来的离愁别绪,要他离开哥哥,比要他离开父母还难受。志远显然了解他的情绪,站在他面前,他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盯着他,肯定的、坚决的、很有把握的说: <br/> “等着!小画家,我会把你接出来!” <br/> 说完,他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就转身走入了验关室。志翔满眶热泪的冲往餐台,遥望他的哥哥走上飞机。志远在飞机舱口回过头来,对他遥遥挥手,他至今记得哥哥那神态:潇洒、漂亮、英气逼人。那一别,就是八年。从那天起,是书信维系著天涯与海角间的关系,志远懒于写信,常用明信片简单扼要的报告一切;毕业了,进了研究院,又毕业了,进了歌剧院。由小演员到小配角,由小配角到大配角,由大配角到重要演员,……他开始寄钱回家,不断的寄钱回家;让咱们家那个大画家准备出国吧!什么时候起小画家升格成了大画家!他可不知道。 <br/> 志远没有食言,志翔早就知道,他不会食言。志远就是那种人,说得到!做得到! <br/> 飞机有一阵颠簸,麦克风中呼叫大家系安全带,志翔系好了带子。下意识的伸手到口袋中,摸出一张绉绉的、已看得背都背得出来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半倾圮的圆形古竞技场,反面,是志远那龙飞凤舞般的笔迹: <br/> <br/> “大画家: <br/> 一切都已就绪。××艺术学院对你寄来的画极为叹赏,认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学费等事不劳操心,有兄在此,何需多虑?来信已收到,将准时往机场接你。兄弟阔别八年,即将见面,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请告父母,万祈宽心,弟之生活起居,一切一切,都有为兄者代为妥善安排也。 <br/> 兄志远” <br/> <br/> 志翔郑重的收好了明信片,就是这样,志远的信总是半文半白,简单扼要的。他把眼光又投往窗外,云层仍然堆积着,云拥着云,云绕着云。云叠着云。他对层云深处,极目望去,云的那一边,是泪眼凝注、白发萧然的父母。云的另一边,是光明灿烂的未来,和自己那伟大的哥哥!</span> <br/><span class="tpc_content" id="text1">在香港转了BOAC的飞机,飞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终于,飞机抵达了罗马机场,是罗马时间的上午八点三十分,跟台北时间,足足相差了七小时。 <br/> 志翔看了看机场的大钟,首先校正了自己的手表。放眼望去,满机场的人,都是外国面孔,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异地语言,一时间,志翔颇有一份不真实的、做梦般的感觉。办好了入境手续,取到了行李——妈妈就是妈妈,给他弄了一皮箱春夏秋冬的衣服,还包括给志远的。提着皮箱和大包小包的行李,跨出了海关,他在人群中搜索着。志远呢?身高一八○公分,漂亮潇洒的志远是不难寻找的,他从人群中逐一望过去,万一哥哥不来接他,他就惨了,初到异国,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呢!“志翔!”一声熟悉的、长久没有听到的、亲切的、热烈的呼喊声骤然传进他的耳鼓。他转过身子,还来不及看清楚面前的人,就被两只有力的手臂一把抱住了。他喜悦的大叫了一声: <br/> “哥哥!我还以为你没来呢!” <br/> “没来?”志远喘了一口长气。“我怎么可能不来?我来了三小时了,一直坐在那边的长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回忆。”他重重的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眼眶有些儿湿漉漉的。“嗨!志翔,你长高了,高得我没办法再揉你的头发了。而且,你变漂亮了,几乎和我当年一样漂亮了!” <br/> 志翔望着志远,这时,才能定睛打量离别了八年的哥哥。噢,二十几岁到三十出头是一段大距离吗?志远依然是个漂亮的男人,只是,他瘦了,眼角眉梢,已有了淡淡的皱纹,他也黑了,想必罗马的太阳比台北的大。他有些憔悴,有些疲倦,那唱歌剧的生涯一定是日夜颠倒的!平常的现在,可能是他的睡眠时间吧!他身上还有浓重的烟草与酒混合的气息,他那些演员朋友们大概生活浪漫……他凝视着志远,同时间,志远也在定定的凝视着他,于是,忽然间,兄弟两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了。“告诉我,”志远说,喉咙有些沙哑:“爸爸和妈妈都好吧!” <br/> “爸爸的头发白了,妈妈天天怪你……” <br/> “怪我?”“怪你不写信回家,怪你的信像电报一样短,怪你到现在不讨老婆……嗨!哥,你是不是有了意大利太太,不敢写信回家报告啊?”“你完全猜对了!”志远笑着说,笑得那么开朗,看起来似乎又像当年那样年轻了。 <br/> “真的呀?”志翔张大了眼睛,四面找寻:“她有没有跟你一起来?”“别驴了!”志远一手接过他的皮箱,另一手又在他肩上猛敲了一记。“我永远不可能讨外国老婆,她们有羊骚味!”他扬扬头。“走吧!先回家去休息一下,我再带你参观罗马!” <br/> 走出了机场,迎面而来的,是熏人的暑气,没料到欧洲的夏天,也这样热!志远把箱子放在地上,说: <br/> “你等在这儿,我去开车来!我的车子在停车场!” <br/> “你有车子吗?”志翔惊奇的问,在台湾,教中学的父母,是怎样也不会想到拥有私人汽车的。但是,志远——哦,志远是歌剧明星,生活当然豪华! <br/> “一辆——小破车而已,”志远犹豫了一下,解释什么似的说:“在国外,没车等于没有脚。怎么?我信上没说过吗?” <br/> “你的信才短呢,什么都没说!” <br/> 志远笑了笑,不知怎的,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他走开去开车了。志翔敏感的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这也不能怪哥哥的!他一定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写信!或者,他那演员生活,多少有些“糜烂”,所以来信不愿说得太多,思想保守的父母,会无法接受。想通了,他暗暗的点点头,不管哥哥的生活怎样,他永远是他心中的神灵,他会站在哥哥一边。突然一阵喇叭响,他抬起头,志远正从一辆“车”上走下来。他睁大眼睛,望著那辆“车”。天!这也算车吗?哥哥说的竟是实话!这是辆名副其实的小破车!原来的颜色可能是红的,现在却红褐分不清了,因为已被斑斑的铁锈布满了,车头灯是破的,车尾瘪了一大块,车身是东歪西扭的,……小破车!在台北要找这样的小破车也不容易呢! <br/> “意大利人开车毫无道德,就喜欢乱冲乱撞!”志远说,把志翔的行李放进行李箱。“有好车子也没用!如果不是我住的地方离歌剧院太远,我才不开车呢!”他扶着车门,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志翔,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上车吧!车上再谈。”志翔困惑的蹙了一下眉,觉得志远似乎有些神秘。 <br/> 上了车,志远发动了马达,那车子像坦克车般鸣叫了起来,然后,一阵颤抖,又一阵叹气,再一阵震动……最后,却熄了火。志远嘴里发出一串希奇古怪的诅咒,大约全是意大利话,志翔一个字也听不懂。志远再发动,又发动……终于,那车子很有个性的,“呼”的一声冲出去了,差点撞到前面一辆车子的尾巴。车子上了路,志远掏出一支烟,燃着了烟,他一面抽烟,一面开车,脸上有种犹疑不定而深思的表情。志翔闻着那绕鼻而来的烟味,情不自禁的说: <br/> “哥,你抽烟很凶吗?” <br/> “唔……还好。”“烟不会坏嗓子吗?”“唔……”车子一个急转弯,又差点和迎面而来的车撞上,志远一面猛按喇叭,一面却又低低诅咒,志翔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哥,在意大利开车,我看需要很大技术呢!” <br/> “如果你能在意大利开车,你就能在世界各地开车!”志远说,望着前面的道路,车子在无数的车群中穿梭。志远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牙齿咬着烟蒂,他的眼光笔直的瞪视着前面,好半晌,他取下了烟,哑声说:“志翔,我必须告诉你……” <br/> 志翔的眼光正浏览着车窗外面,那些古典的欧洲建筑,那些饰着浮雕的教堂,那些街头的喷泉……他忽然大大的喘口气,就惊呼了起来:“噢,凯旋门!我以为巴黎才有凯旋门!噢,那是什么?竞技场吗?古罗马时代的竞技场吗?噢!马车!这时代还有马车吗?噢!哥,我要发疯了,这些东西会使我发疯!你能停车吗?我要拿纸笔把它画下来” <br/> “志翔!”志远沉着的说,唇边浮起一个略带萧索的笑容。“你的时间多着呢!先回家休息休息,下午再出来吧,这不过是你来罗马的第一天而已!” <br/> 志翔压制了自己那兴奋的情绪,为自己的失态而有些讪然。他心不在焉的问:“你刚刚说要告诉我什么?” <br/> “唔……”志远又燃起了一支烟。“回家再说吧!” <br/> 志翔忽然回头望着志远,热烈的说: <br/> “哥,你现在带我去看一个地方好吗?” <br/> “什么地方?”“你表演的那家歌剧院!我要看你的海报,你的戏台,你的化妆间……”“哦!”志远唇边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改天吧!为了你要来,我昨晚兴奋得一夜失眠,现在好累好累!而且,也快要吃中饭了。”噢!原来如此,志翔望着他,怪不得他面有倦容,怪不得他猛抽香烟!和哥哥比起来,他未免太“寡情”了。初到异地,对什么都新奇,对什么都有兴趣,而志远呢?显然他最关怀的是弟弟的来到。他有些惭愧了。 <br/> “对不起,哥。”他喃喃的说。 <br/> 志远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手,安慰而宠爱的紧握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车子穿过了闹区,那些漂亮的建筑渐渐少了,车子越走越远,志翔狐疑的望着窗外。心想,志远住的地方实在很远,想必,有钱的人才住在郊外吧!可是,这也不算郊外,车子滑进了一条窄巷,巷子两旁,栉比鳞次的盖着一些矮屋,有些像台北的违章建筑。矮屋前,一些意大利妇女挽着裙子,裸露着腿,在门前洗衣晒衣,孩子们在街上追逐叫骂。车子转了一个弯,巷子更窄了,面前出现了一些摇摇欲坠似的危楼,可能盖了有几百年了,可能即将拆除了……车子停了下来,正在一栋危楼的前面。“到了!”志远简单明了的说。“上二楼,左边的一家,别走到右边去,右边住了一个酒鬼,不好惹!” <br/> 志翔拿着行李,跟着志远往二楼爬,没电梯,楼梯是木造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每一步都似乎可能把楼板踩穿。到了二楼,志远取出钥匙开了门,志翔默默的走了进去。门里,是一阵扑鼻的霉味。暗沉沉的光线下,志翔打量着那简单的“客厅”,一张破沙发,上面堆满书报杂志,一张书桌,上面光秃秃的放着一盏没罩的台灯。几把椅子,一张餐桌。墙上,早已油漆斑驳,到处都有水渍。窗帘是陈旧的,旧得像电影中的老布景。他向“卧室”看去,“卧室”门口,触目所及,是一张像对联似的东西,贴在墙上。上面是志远从小就练就的一笔好毛笔字,写着: <br/> “春去秋来年华渐老天涯海角壮志成灰” <br/> 他愕然的回过头来,怔怔的看着志远,志远也正默默的面对着他。兄弟二人无言的对视着。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室内沉寂得可以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然后,志翔终于开了口,他轻声的、小心的问: <br/> “你并没有在歌剧院演大角色,是吗?” <br/> “工作并不那么容易找,”志远哑声回答。“尤其,对于东方人。”“你真在歌剧院工作吗?” <br/> “是的。”“是配角吗?”志远默然。志翔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志远的手臂。 <br/> “不管你是配角,还是配角的配角!”他激动的、大声的说,脸涨红了。“你是个伟大的声乐家!你是我最敬佩的哥哥!我来了,我们要一起往一个理想上走,爬得再慢,也要往上爬!我会瞒住爸爸妈妈,可是……”他跑到卧室门边去,一把扯下那张纸,撕碎了它。“你还有壮志的,是不是?哥哥?” <br/> “是的,”志远眼睛里闪着光,热烈的盯着他。“都在你身上,志翔!”</span> <br/><span class="tpc_content" id="text2">志远和志翔终于面面相对的坐下来了,志远又燃起了一支烟,他身边小几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室内被烟雾弄得迷迷茫茫的。透过那浓重的烟幕,志远悄悄的审视着志翔;二十四!不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和他当年初抵罗马时的年龄一样,也和他当年一样充满了兴奋,雄心,壮志,豪情,与新奇。志翔,那微卷的一头黑发,那年轻的光润的面庞,那发亮的眼睛和宽阔的前额……他多漂亮,像透了八年前的他!是的,志翔原是他的影子! <br/> “哥哥,”志翔下定决心的抬起头来。“现在我懂了,这些年来,你并不像我们想像中那么得意,而你却不断寄钱回家,不断支持家用,又负担我的旅费……现在,我来了,让我告诉你,我要先去打工……” <br/> “你下星期一开学,学费已经缴了。”志远简单明了的说,深吸了一口烟。“明天你就带着护照,跟着我去办入学手续,你来罗马,是来念书的,不是来打工的!”他盯着弟弟,语气里充满了命令的味道。“你会住得苦一点,吃得苦一点,可是,我保证,你的学费和生活,我还负担得起!” <br/> “哥哥,”志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听我说……”“你别说了!”志远站起身,在室内兜着圈子,一面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你的一切在你来以前,就都安排好了!到了罗马,你得听我的,不是我听你的!”他忽然停在志翔面前,脸上那份凝重已消失无踪,扬起眉毛,他笑了。“小画家,别把你的天才哥哥想得太窝囊,好不好?是的,我没演上大角色,是的,我只是配角中的配角,是的,我的待遇不高……可是,路是人走出来的,是不是?志翔,你信不信任我?” <br/> 志翔看着志远,后者脸上忽然涌起的那份光彩,和欢乐的气息振作了他,他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身子。 <br/> “我当然信任你,哥哥!” <br/> “那么,振作起来,别愁眉苦脸!”志远笑着嚷,竭力让声调中充满了轻快。“今天是你第一天到罗马,我为你也有点小安排”话没说完,门上传来轻微的敲叩声,志远顿时精神一振,一半喜悦,一半神秘的说: <br/> “她来了!”“谁?”志翔困惑的问。 <br/> 志远没回答,却对他更神秘的笑了笑,笑容里充满了某种难解的期待,和一份压抑不住的兴奋。走到门边,他打开房门,志翔看过去,惊愕的发现一个满脸含笑的东方少女,正亭亭然的站在门口。黑色的,像丝缎般光亮的长发,中间分开,从面颊两旁自自然然的披泻了下来,垂在肩上。一对温柔的,沉静的,笑意盈盈的眸子,正悄然的凝注在志远的脸上,只是一瞬间,这眼光已从志远脸上移开,落到志翔脸上了。志远让开身子,眼睛里闪着光彩,对那女孩说:“忆华,你看,我没吹牛吧!我弟弟是不是很帅?” <br/> 原来这是个中国女孩!志翔站起身子,被哥哥这种介绍的方式弄得有些尴尬。哪有如此“乱捧”弟弟的人!那名叫忆华的少女走进来了,大大方方的,安安详详的,她微笑着对志翔看了看,就又把眼光转回到志远脸上,她的眼珠好黑,好深,好温柔。“这下你该高兴了,”她说,声音轻柔如水,说的竟是一口好国语。“你早也盼,晚也盼,总算把弟弟盼来了。” <br/> “志翔!”志远对他一招手。“来,你见见忆华,高忆华,意低的高,回忆的忆,中华的华。她父亲说打她一出生起,就想带她回国去,所以取名叫忆华,从小就教她说国语,可是,到现在,她还没回去过,她是在意大利土生土长的华侨!你别轻视这件事,在国外长大的华侨,十个有九个是不会说国语的!是不是?忆华?”忆华仍然微笑着,眼光始终悄然的凝注在志远的脸上。志翔敏感的觉得,她和哥哥之间一定不简单!这样一想,他就情不自禁的、更仔细的打量这高忆华,好年轻!大约只有二十来岁!一件简单的米色麻布衬衫,下面系着条浅蓝色小花的裙子,朴素中流露着自然,端庄中不失清丽,最特殊的,还是她浑身上下带着的那抹恬静与温柔的气质。多好!他模糊的想着,兴奋了起来,哥哥在国外,并没有虚度他的青春! <br/> 忆华在志翔那敏锐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了,她很快的扫了志翔一眼,两人眼光接触的那一刹那,忆华不知为何的红了红脸,就很快的说:“好了,志远,家里饭菜都准备好了,你们也该过去了吧,别让爸爸老等着!”志远没有忽略忆华的“红脸”。他一手拉住了志翔,一手挽住了忆华,说:“志翔,我是男人,可没办法弄出什么吃的东西来,所以,我麻烦忆华给你做了些菜,为你接风。忆华的中国菜是第一流的,包你在馆子里都吃不到!这也是我不让你在路上停留,急急把你带回家的原因,总不能让人家忆华做了菜等不着人啊!吃完午饭,下午如果你还有精神,我们三个人,可以开着咱们的小破车,去观光罗马市!” <br/> “哥,你真是……”志翔不知该怎么说,又看了忆华一眼。“这样麻烦人家高小姐……” <br/> “得了!得了!”志远叫着说:“八年不见,你真成了绅士了,那来这么多客套?忆华就是忆华,什么高小姐,她还有个意大利名字,叫茀兰西丝卡,噜苏极了,就叫她忆华吧,咱们不是意大利人!走吧!我们到忆华家里去。志翔,你别认生,忆华家就和我自己家差不多,你来了,也要把她家当成自己家,用不着客气,也用不着分彼此!” <br/> 话说得很明显了,志翔暗中微笑了一下。自从在飞机场见到志远,还没看到他像现在这样神采飞扬。 <br/> 走出了房门,下了楼,他们置身在阳光里了。罗马的阳光,罗马的陋巷!志翔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里模糊的想着,是不是任何著名的城市里,都有着这样嘈杂零乱的角落!可是,零乱归零乱,那异国的情调仍然浓重,地是石板铺成的,巷尾有古老的小教堂,竖着孤寂的十字架。路边有各种小店,面包、酒吧、小咖啡馆、PIZZA(一种意大利饼)店,一个胖大的意大利女人,正站在饼店门口吃PIZZA,志翔惊奇的看着她把乳酪拉得长长的,再绕在饼上,送进嘴里去吃。 <br/> “意大利人最爱吃乳酪!”志远笑着解释,“乳酪和啤酒!所以,十个意大利人有八个是胖子!” <br/> 他们停在一家小小的皮鞋店门口,门面很小,挂着大张大张的羊皮牛皮,几双鞋子,门上有个招牌,用意大利文和英文写的,翻成中文,是“荷塞鞋店——修理,订做,准时交货”。“到了!”忆华微笑着说。 <br/> 志翔惊奇的看着这门面,想不透怎么会到了一个皮鞋店来。“我爸爸从学徒干起,”忆华安静而平稳的说:“做了一辈子的鞋匠,荷塞是他的意大利名字。” <br/> “你知道,”志远接着说,望着志翔。“意大利皮鞋,是世界闻名的!”世界闻名的意大利皮鞋,中国的鞋匠!志翔有一些迷惘,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犹疑中,忆华已经推开那扇玻璃门,门上有一串铃铛,顿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同时,忆华扬着声音喊:“爸爸!客人来啦!”“该罚!”志远咂了一下嘴。 <br/> “怎么?”忆华回头凝视着志远。 <br/> “刚说过是一家人,你就说是客人!客人,客人,谁是你的客人?”他微笑的、抢白的问到她脸上去。 <br/> 忆华的脸又红了,眼睛里流转着光华。志翔发现她很容易脸红。望着她和志远间的神情,他不禁看呆了。正出神间,屋里响起一阵热烈的、爽朗的、低哑而略带苍老的嗓音,叫着说:“志远!是志翔来了吗?” <br/> 跟着这声音出现的,是一个中等身材,宽肩膀,满头花白头发的老人。他脸上刻满了皱纹,眼角眉梢,到处都有时间和风霜刻下的痕。可是,他那对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的,面颊也是红润而健康的。他看来虽已年老,却依然健壮,而且,是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人。他腰上还系着一块皮围裙,一走过来,就满身都是皮货的味道。 <br/> “高,”志远对这老人的称呼相当简单。“这就是志翔!”他像献宝般把志翔推上前去。“一个未来的大艺术家!你看看他,是不是很漂亮?”志翔又有那种尴尬的感觉,对老人鞠了一躬,他恭敬的喊了一声:“高伯伯!”“叫我高!”老人爽朗的喊着:“中国人叫我高,外国人叫我荷塞,没有人叫我高伯伯,也没有人叫我真正的名字,我的中文名是高祖荫。当年,只有忆华的妈叫我祖荫,自从她妈去世了,就没有人叫我祖荫了。” <br/> “爸,别提老事哩!”忆华柔声说,走过去,解下父亲腰上的围裙。“怎么还系着这个呢!”她半埋怨半娇嗔的说,流露出一份自然的亲昵和体贴。老人用爱怜的眼光望了女儿一眼。“好,不提老话!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志远,咱们得喝一杯!忆华这傻孩子,做了一桌子菜,像发疯了似的,她准以为你们家志翔是个大饭袋……” <br/> “爸爸!”忆华又红了脸,很快的睃了志翔一眼。 <br/> “怎么怎么,”高祖荫说:“今天我一直说错话!好哩!来吧,来吧!我们来吃饭!”他拉着志翔的胳膊,又站住了。仔细的看了他一眼,他抬眼转向志远。“他长得很像你!志远。”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 <br/> “像八年前的我,是吗?”志远问,声音里忽然有了一抹酸涩的味道。“志远!”忆华喊了一声,声音轻柔婉转,婉转得令人心动。她的眼光直视着志远,欲言又止的咬了咬嘴唇,终于说:“你安心要等菜凉了再吃,是吗?” <br/> “进来进来,到我们的小餐厅里来!”高祖荫很快的嚷着:“志翔,我们的房子虽然又破又小,我们欢迎你的诚意可又真又多!瞧!咱们丫头做了多少菜!” <br/> 穿过那间又是店面、又是工作间的外屋,他们来到了一间小小的餐厅里,由于四面都没有窗,虽是大白天,餐厅里仍然亮着灯。餐厅中间,一张长方形的餐桌上,铺着粉红格子的桌布,四份餐具前面,也放着同色的餐巾。确实,有一桌子的菜,鸡鸭鱼肉几乎都全了,正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在那些菜的中间,还放着一瓶未开盖的红葡萄酒。 <br/> “嗨!怎么?丫头!”老人怪叫着。“你越来越小气了,舍不得拿好酒啊?咱们那瓶拿破仑呢?” <br/> “爸,”忆华对父亲轻轻的摇摇头。“你和志远,都不应该喝烈酒。”“真的!”一直没开口的志翔附议的说。“我根本不会喝酒,哥哥也不该喝酒,会影响他的嗓子。” <br/> 志远轻咳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缩了缩脖子,似乎房里有冷风吹了他似的。老人和忆华都很快的抬起头,对他望了一眼。志远用舌头舔舔嘴唇,忽然觉得喉咙里又干又涩,他哑声说:“才来第一天,就要管我哦!” <br/> “你也该有个人管管了。”忆华轻声说。 <br/> “吃饭吃饭!”老人重重的拍了几下手,扬着眉毛,大声喊:“我快要饿死了!丫头,你们坐啊!” <br/> 大家坐下了,志翔抬起头,正好看见志远对忆华使了个眼色,忆华怔怔的坐在那儿,眼睛怔怔的瞅着志远,眼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似的。他们间有什么事吗?志翔也怔了。而老人呢?浑然未觉的,他笑呵呵的握着酒瓶,“啵”的一声,酒瓶开了盖,那也不知道是种什么酒,像香槟似的有阵泡沫迅速的往上冲,老人慌忙用酒杯接住。</span> <br/><span class="tpc_content" id="text3">酒倒进了杯子,红色的,像血。<br/>维纳斯广场、埃曼纽纪念馆、罗马之神的雕像、罗马废墟、古竞技场、康斯坦丁拱门、翠菲喷泉……小破车载着三个人,驰过一个又一个历史的遗迹,凯撒大帝和尼罗王、米开兰基罗和贝尼尼……无论是英雄与暴君,无论是艺术家与雕刻家,都已经随时间而俱逝,留下的,只是无数的石柱、雕像、废墟,和凭吊者的惊叹! <br/> 惊叹!真的,志翔是疯狂的迷醉在这一片古迹里了。罗马,谁说它是一座城?它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的艺术品!志远驾着车,在每一个地方作片刻的停驻,那车子每次发动都要闹闹脾气,发抖、喘息、叹气的来上一大串,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前冲去。“今天,你只能走马看花,大致逛逛就可以了。”志远对志翔说。“以后,你有的是时间,像你这种学艺术的人,每件街边的雕像,都值得你去研究上三天三夜!” <br/> “别忘了去梵谛冈,”忆华静静的说:“那儿有著名的米开兰基罗的壁画,亚当头像,是世界闻名的。” <br/> 志翔惊奇的看了忆华一眼。 <br/> “你也学艺术吗?”他问。 <br/> 忆华的脸红得像酒。“你笑我呢!我什么都没学!我太平凡,学什么都没资格!” <br/> “她读完中学就没念了,”志远接了口。“别听她什么有资格没资格,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只是……”志远轻叹了一声。“高需要她,而且,无论学什么,学费都很可观……” <br/> “别帮我掩饰了!”忆华笑吟吟的、坦白的说:“是我胸无大志,我不是什么天才,我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犯不着让爸爸做牛做马的来栽培我。如果我真有才气,爸爸是死也不肯让我辍学的!爸爸和我都有个相同的长处:我们都有自知之明。”她望望志远,眼里有着感激的光芒。“别把我说得太好,志远,你知道我多么平凡!” <br/> “肯承认自己平凡的人就不平凡!”志远加重语气说,好像在和谁生气似的。“反正,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个最完美的女孩子!”忆华那红得像酒似的面庞蓦然变白了,她像被针刺般震动了一下,眼光就紧紧的盯在志远脸上。志远似乎也吃了一惊,好像被自己的语气吓住了。下意识的,他加足了油门,车子飞快的向前驰去,他扬了扬头,看着车窗外面,说: <br/> “志翔,快看!左边就是布希丝公园,里面有个小博物馆,知道拿破仑妹妹的裸体雕像吗?就陈列在这里面。今天太晚了,不能带你参观了,改天,你可以让忆华陪你来看,雇一辆马车,在这公园里慢慢的兜它一圈,是人间最大的乐事!是不是?忆华?”忆华把眼光投向窗外,眼睛迷迷蒙蒙的,湿漉漉的。 <br/> “是的,”她静静的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常常带我来兜风!”“那时候你还叫我陈哥哥呢!”志远对忆华作了个鬼脸。“越大越没样子,现在干脆叫名字了!” <br/> 忆华勉强的笑了笑,望着车窗外面,没再说话。 <br/> 志翔狐疑的看看他们,一时间,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似乎不像他最初想的那么单纯。可是,这毕竟是哥哥的事,他是无权过问的。而且,他的心思正飘浮在别的地方。 <br/> “哥,你演唱的地方叫国家歌剧院吗?今天我们有没有经过那地方?”“唔——经过了。国家歌剧院就在火车站旁边。” <br/> “为什么不让我看看?” <br/> 志远的眉毛拧了起来。 <br/> “别谈那歌剧院好不好?”他重浊的说。“罗马有几千几万个地方,都比歌剧院值得一看!” <br/> 忆华的眼光从窗外调回来了,悄悄的望着志远。 <br/> “志远,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她说。 <br/> “哥,你今天不表演了吗?” <br/> “为了你,请了一天假,明天就要上班。我明天先陪你去注册,我下午还有个兼差,晚上工作的时间,是八点到一点。” <br/> “白天还有兼差!什么兼差?”志翔吓了一跳。“你晚上表演,白天做事,受得了吗?” <br/> “下午的工作很轻松,不过是——是——”志远含糊了一下。“在家私立中学教音乐。” <br/></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