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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江天无尘 于 2011-11-6 19:41 编辑
相信很多80年代的湘阴人都听长辈们说过修“横岭湖”的一些事情吧。但是具体是个什么事情,知道的应该很少。见诸史料,也是寥寥数语。如现在在网络上基本就只能搜到这么一点零星文字:
1978年9月10日 湘阴县横岭湖围垦工程动工,投入10万人,耗资1450余万元,用粮1800余万公斤。次年春基本竣工,新修堤长5.3万余米,围挽面积246.67平方公里。因勘测设计不周,6月27日被洪水冲溃,此后敞废不堵。
不知怎么的,这个“大事”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虽然没有正史对其进行详细的描述,但是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些乡友的回忆文字。比如一下文字就是从名为“惊霜院”的网友博客上找到的:
那段围湖造田的日子
我的老家是一个比较偏僻落后的小县城,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我们那个小县城在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末尾还特意被提起过,似乎可以反证其“糟得很”(当时政府的评价)或者说“好得很”(毛泽东的评价)了。
但我并不觉得我们县就是“穷山恶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刁民。相反,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时候,我觉得民风相当的淳朴善良。湘江从我们县城流过,把一个小小的县城一分为二。县城虽小,但出过不少名人,重量级的名人,能够影响历史进程的名人。
懵懂懂记事的时候,应该正是文革的尾声。我能够清晰地记得毛泽东逝世时的场景,那时候我三岁不到,围着一条红色的围袄(现在小孩都不用这个了吧),被大人抱着从一个晾衣服的竹竿下面钻过去,去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我能听见大人们的嚎啕大哭声,事后还津津有味地听大人们谈论我们村的一个小学老师,因为她父亲在毛主席逝世的时候没有哭,她就用扁担去打她父亲。我还记得斗地主,因为我家是典型的贫下中农,没有被斗之虞,因此没有什么恐怖的记忆,只记得斗地主的时候,各小队队长会挨家挨户吹哨子,催着大家去开会。大家赶到小学操坪,围成一个大圈,中间往往要么放几个装原油的铁桶、要么就是一大堆烂泥巴。被斗的地主五花大绑,抓着跪在铁桶上或者烂泥中。具体怎么斗,我也不知道了。只知道斗完之后还有游行,地主双手反绑着,戴着高帽子,胸前挂一面铜锣,一面走一面有人敲铜锣,后面还跟着一条长长的队伍。
“嘡,嘡,嘡,为人莫学我一样。嘡,嘡,嘡,为人莫学我一样… …”每听到这样的声音,就知道有人被游行了,这个时候,就会赶紧跑到门边,把脸贴在门框上去张望。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切都停止了。那个时候,也许是喊过了“打倒四人帮”?也许是吹过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我们都从不看报,也从无报纸可看,因此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着,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家里有劳动能力的人都不见了。不但家里,全村有劳动能力的人都不见了。
这一不见,应该是很长一段时间。隐约听大人们说,是去修洪陵湖去了。
今天在网络上搜索洪陵湖已经搜不到任何结果了。或许是拼写错误,湖名根本不是“洪陵”两个字,或许这个湖太小,现在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但一听到“洪陵湖”三个字,那种记忆远比斗地主恐怖。
所谓修洪陵湖,就是把湖围起来,往里填泥,把湖改造成“良田”。
这一次的围湖造田,好像动员了全县的劳动力(应该只是农村的劳动力)。中间过程,也会陆续有大人回来住上那么一到两天,给村里讲述一些发生在洪陵湖的故事。
那些故事比鬼故事更为可怕,我都不能一一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大家都住在很深的芦苇丛中,动不动就会从芦苇丛中发现死尸。这些人往往都死于凶杀。
这些故事在村里流传着,往往增加了村里留下来的老弱病残对于去围湖造田的亲人们的牵挂与担忧。
然而更可怕的、对我有更切身体验的恐惧不止于此。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治安变得极其糟糕起来。
因为村里没有青壮年劳动力,剩下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村里渐渐变得强盗横行了。
强盗这个概念或许我们今天已经非常陌生了。如果要我下一个具体的定义,那我就用修洪陵湖时候的那段经历告诉你吧:所谓强盗,就是不再以偷偷摸摸的手段拿你家里的东西,他们成群结队,拿着刀、棍棒、鸟枪等凶器,用脚踹开你家的门,明目张胆地拿他们想要的东西,包括猪、鸡、鸭之类。
每家每户的人都准备着棍棒锄头之类的,想像着一旦家门被人踹开,如何抵御、女人如何藏起来避免被强暴。小孩不懂事,但能清晰地看到大人们脸上写满了恐惧。
我家兄弟姐妹很多,但高高低低都在上学或者学前阶段。晚上一灯如豆,照着昏暗的小房子。奶奶坐在床上看护我们,哥哥姐姐们晚上在灯前写作业,都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马上吹灭了原本很微弱的油灯,屏住呼吸静静坐着。小孩也从不哭闹。
有一天晚上,一阵急促糟杂的脚步声从我家屋子旁边经过。我们吓得愣了。奶奶说,他们在追人。但好在这些人并没有破门而入。
我自小跟奶奶特别特别亲。她老人家过世后,我几乎没有一篇文字去纪念。并非不想写,而是怕笔墨太轻薄,不足以表达那种过往岁月的相依为命的感情。
村中没有劳动力,“双抢”就成了大问题,没有足够的有劳动能力的人去收割稻子、耕田、插秧。而这些原本很大的生计问题,相比那些令人恐惧的强盗,反而没有在我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了。我记得不久之后有很多人回来了,得了血吸虫病回来的。有人因血吸虫病死了。
不知道是血吸虫病不可遏制还是别的原因,这个围湖造田计划终于放弃了。后来听说,主持这个计划的县长被枪毙了。现在听来,为一个“建设计划”枪毙一个领导,似乎有点血腥、有点过。但想想那些芦苇丛中死去的人、想想广大农村留下来的老幼病残面对强盗的恐惧、想想那些饱受血吸虫病折磨甚至死去的人,枪毙一个县长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毕竟只是人,是很难“改造”大自然的。让湖是湖、田是田吧!
让三峡是三峡吧!
【补记】经查证,湖名确实拼写错了,是“横岭湖”而不是“洪陵湖”。并且,修横岭湖给民众带来的灾难还远不止本博文所述,更大的是围湖造田之后带来的洪涝灾害。而这个灾害只有当地人能感受到,离湖区很远的我们那个村是不可能感受到的,引用网上的一篇文章《从洞庭湖治理看科学发展》中的一段如下:
“1978年秋至1979年夏,湘阴县投入经费1154万元、耗用劳动日1000万个以上,在横岭湖围垦251平方公里。南洞庭湖是东西洞庭湖之间的过洪通道,而横岭湖则是南洞庭湖下端的主要过洪湖泊。由于围区将南洞庭湖下段天然湖泊的宽度由14公里至20公里挤压到3公里左右,因而严重影响了南洞庭湖下段的泄洪能力,也将大幅度抬高汛期南洞庭湖水位。1979年6月27日,南洞庭湖发洪水,不仅横岭湖因上游水位涌高而溃口分洪,围区新垦的14万亩农作物全遭毁灭,而且保民垸、安宁垸和其它一些湖汊围垸也相继溃决,淹没耕地5万亩,造成了巨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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